四年了,北京又是大雨,天地苍茫。想起那些无辜消失的生命,仍是心痛。四年了,这个城市的相关基础设施建设与应急管理可有进步?但愿,今日正常出门上班的人们,在京旅行的人们,住在低洼处乃至地下室的人们,都能平平安安,生命不再遭受考验。
此文是关于京港澳高速夺命水祸的调查,当年曾拆分发网稿,此为完整版本。
她们永远消逝在黑暗的雨夜
——2012年7月京港澳高速夺命水祸调查
财新记者谢海涛 实习记者胡世龙
2012年7月29日中午,阳光打在京港澳高速公路(以下简称京港澳高速)南岗洼桥附近的护坡上,数十位神情肃穆的人,手持鲜花,低首默哀。
他们下方的公路上,车轮滚滚,繁忙如往昔,只有那左右护坡上水浸的痕迹,破损处堆起的沙包,还在提醒着人们,那一场悲剧的存在。
数天之前的雨夜,这里匪夷所思地,成为一片长900米、平均水深4米的“水库”,百余车辆于泽国浮沉,两百余人命悬一线,三人不幸遇难。这是北京大雨中最为凶险的一幕。
京港澳高速南岗洼桥附近,由此和广渠门一样,成为暴雨之后的北京,令人刻骨铭心之地。其间,危难之际的民间救援,凸显了人性的光辉,让人感佩;而灾难背后,则折射出高速公路预警与救援机制之缺失,发人深思。
而高速公路缘何成泽国,悲剧何以发生,则在拷问着这个城市的规划建设、基础设施与应急管理,也在拷问着人与自然,经济发展与环境保护的关系,其间充满种种悬疑,财新记者为此采访多位当事人,并跋涉数日,探访了现场周边的村庄、河道,以试图还原悲剧的根由。
暴雨下的堵车长龙与断电的泵房
2012年7月21日晚上7点半,当山西人丁璐艳乘坐的大巴,在京港澳高速遇上堵车时,她并没有想到,由此遭遇灭顶水灾。
这是一辆由北京开往山西的卧铺车,车上29名乘客,大多为山西万荣人。大巴停在了丰台区南岗洼桥前几十米处。
地如其名,从地形上看,位于丰台区东南方向的南岗洼路段,处于两条河流汇合前的三角区,为附近最低洼处。1990年出土于附近的一座横跨永定河支流的明代石桥,表明高速公路所在的位置,古时曾为泄洪通道。
京西南进出京大动脉,在国家高速公路网中编号为G4的京港澳高速,在离京17.5公里处穿过该路段,略呈V形弯道,在一公里范围内,先穿过南岗洼桥,再穿过一两百米外的京广铁路桥,再是京周公路桥,一路路面顺势下沉,至铁路桥处地势最低,低于两边护坡四至六米。
这一天,下着雨。还在7月19日,北京气象部门已发出暴雨预报,7月21日白天,北京气象部门先是发出暴雨蓝色预警,后又发出黄色警报,至晚间6点30分,再次发布暴雨橙色预警。
这场被公众称为61年不遇的暴雨,重灾区在房山区,而南岗洼位于丰台与房山交界处,处于暴雨中心区边缘。南岗洼村多位村民称,雨是从当天上午11点开始下的,至下午六七点钟,下得较大。事后,北京市交通委副主任李晓松称,受强降雨的影响,21日晚京港澳路段降雨量达255毫米。
在丁璐艳的印象里,7点半时,雨下得并不大。在大巴上,乘客们并不担心什么,他们听说堵车的原因,是前面出了交通事故。
同样被堵在路上的货车司机张明,印证了该说法。据《新京报》报道,张明称,最开始堵车,不是因为积水。前方一辆白色厢货发生故障,停在路上打着双闪,还放了三角警示牌。后面的车辆通行减缓,开始排队等候。
时间慢得如刀割。在漫长的等待中,山西大巴的司机开始睡觉。在其前面,堵着一辆一辆的货车、私家车。
靠近南岗洼桥两三米处,有一辆载满山东东营游客的旅游大巴。43岁的王迎春,41岁的熊惠玲,和她们的孩子们,是在当天早上5时,上了这辆大巴,中午12时抵达北京。在参观完科技馆和天文馆后,下午5时左右,一行人吃完饭,准备前往五环外一家宾馆住宿,没想到被堵在了南岗洼桥下。
山东大巴的前方,过了南岗洼桥,停着一辆由承德开往石家庄的大巴。石家庄人刘佳,于7月21日下午两点半上车,七点左右就堵在了这里。
雨并不大,地上的水也不多。刘佳并没有在意,在他的印象中,这几年各地经常下大雨,只要排水系统不出问题,水流一会儿,就好了。实在不行的话,车子往后倒一倒,大家也就出去了。
在河北大巴的旁边靠前一点,有一辆公交车616。往返于房山区良乡北潞园与北京西站的616,是众多良乡人进出市区的日常交通工具。
良乡人张霞,是在傍晚6时许,从六里桥北里上了616。6点半左右,车子堵在了南岗洼桥,她注意到地上已有积水,右侧的水已到公交车的踏板。
据央视报道,616公交车司机付立新,目睹了堵车的过程。他当时看见前面有一辆货车从积水处过去了,但货车后面的一辆小轿车,却熄火在水里。两辆车被淹以后,别的小车都不敢走了。
616公交车上,张霞并没有太担心什么,女儿打来电话,叫她回家吃饭。她说一会就到家了。
这时,在高速公路隔离带的对面,房山区流动人口管理办的刘刚开车进京,行至南岗洼桥处靠里车道,车突然熄火了。刘刚冒着大雨,把车推到了右车道。
喘息未定,刘刚看到进京方向又驶来两辆车,他一边伸手拦车,一边大喊。但雨太大了,车里的人根本听不见,两辆车开到桥下也熄火了。两辆车上下来四个人,五人开始向上推车。
在进京的方向,车子并不多。而在隔离带的对面,则是车如长龙。
在堵车者中,家住附近的出租车司机黄有源,也并不担心什么。据央视报道,当时他还安慰其他人:这边有几个(抽水)大泵,这地方从来不会淹。但是在等了将近一个小时之后,黄有源发现,水不仅未退,并且还开始变得浑浊。
事后,北京防汛抗旱指挥部称,当时附近的水泵站因为大雨,三台水泵完全被水淹没,导致断电,水泵停止工作。但该部门并未说明,水泵何时停止工作。
财新记者事后调查发现,在京港澳高速进京方向的护坡上方,靠近铁路桥位置,有一座红房子小院,即为“北京首发兴业京石南岗洼泵站”,旁边为京石泵房。一连数日,财新记者走访此地,泵站与泵房均大门紧闭,一再敲门,只闻狗吠,不见人出。
在泵站后面的果园里,主人李先生告诉财新记者,泵站平时有三四名工作人员,当天晚上泵房就被淹了,断了电。当时雨很大,到晚上10点时,果园里的水已到膝盖,围墙也被冲塌。
对于泵站的事故,高速公路上的乘客并不知情。他们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高速公路上的积水,已无排除的可能。而越积越多的雨水,将逐渐在两桥之间,形成一个巨大的泄洪库。而全封闭的高速公路,两边的铁丝网,则切断了他们的外逃路径。
没有警示信息的积水路段:车辆还在驶入
大雨还在下,路面积水越来越多,更多的轿车在水中熄火,有人选择了弃车。底盘高大的616公交车成了一些车主避雨的地方。
在张霞的记忆里,晚上7点多时,一男一女上了616,女的情绪激动,说不得了。司机付立新安慰大家,说没事,要淡定。张霞也说,大家要冷静。但过了一会儿,张霞发现不行了。水越上越多,公交车中门开始进水。车上有人哇哇地打电话。一个黄衣女人哭了起来,张霞安慰她:你不要哭,呆会就没有力气了。
出租车司机黄有源开始报警,更多的车主连续拨打110与119,嘶哑的声音中透着不满,让他们愤怒的是,高速公路还没有派人救援,在严重积水的情况下仍旧放行。
据《21世纪经济报道》报道,负责京港澳高速相关路段经营和管理的,是首发集团京开高速公路管理分公司。他们在不同路段设有运营所,在公司总部还有一个监控中心,可以通过多年前已建成的北京交通智能系统监测路面情况。收费站人员依据监控中心的信息,决策是否采取非常措施。首发集团专门有一位副总经理分管监控中心。在靠近城区的高速路通行信息上,首发集团与公安、路政部门存在信息共享系统。
大雨之前,北京市防汛指挥部20日晚间即发布了暴雨预警,21日下午又两次调高了预警和突发事件响应级别。但南岗洼桥路段,并未出现警示信息。
“水漫轮胎,但高速公路收费依旧照常,导致部分车辆滞留京港澳高速被淹。”事后,80位受灾车主找到首发集团,要求索赔。
据《经济之声》报道,车主吕先生在回顾事故时称,“如果当时首发集团能够及时赶到,或者中间打开缺口,让车辆可以双方向掉头,损失会很小的。如果首发集团在灾难来临时,及时向政府汇报,相信政府会及时有能力地进行救援。我们感觉首发很冷漠,前四个小时我敢保证,没有看到他们的人。”
据《21世纪经济报道》报道,直到22日凌晨2点,杜家坎收费站已全面拥堵,但并没有停止入京车辆过杆收费。北京警方是在21日22时左右封闭了五、六环连接京港澳高速的出京入口。但进入京港澳高速还有其他入口。
据《新京报》报道,21日14时以后,南岗洼附近的房山区良乡交警大队五部,报警电话就此起彼伏,至次日凌晨,1000多次报警,大多来自京港澳高速17.5公里处。51岁的民警孙寿河等人,当天晚上在京港澳高速长阳出口,用身体挡着前行的车,劝司机绕行。良乡大队大队长李桂春也到了17.5公里处,看到有几辆小车停在水中,就从队尾开始劝离驾驶员。“雨太大,我们边跑边拍车窗,声嘶力竭。”
瀑布一样倾泻下来的祸水从何处来?
在河北大巴上,刘佳没有想到雨越来越大,等了一会,他看到开始有车往后退,616公交车本来在河北大巴的前面,后来退到了靠后位置。但是后面的车堵得太多了,车子根本退不回去。
晚上8点多,刘佳的手机没电了。天已很黑了,刘佳看到有的车主,打着伞从车里出来,往斜坡上爬。有一阵子,雨下得小了,水流也变平稳了。刘佳想,等雨停了,水流出去了,也许就通车了。
没想到,十几分钟后,刘佳看到水流量突然变大。旁边的616公交车,开始有人打开窗玻璃,往下跳。两个男的在下面接着。
那是公交车司机付立新和一个乘客,他们一起把30多名乘客接下来。初时,水不到膝盖,等把所有人放下来时,水已没膝盖,呼呼地往上涨,顺着出京的方向,涌向南岗洼桥和铁路桥下。
紧接着,河北大巴的司机也开始喊:大家往下走。
这时,出租车司机黄有源判断,高速公路旁的护坡可能已经决堤。在离桥稍远的山西大巴上,丁璐艳则亲眼看到路右侧护坡上,有水流下来,越流越大,最后像瀑布一样倾泻下来。
事后,北京防汛防旱部门称,高速路护坡的防水系统被外来水流冲开,当时流经此处的河流决堤致使水量大增,淹没了整个路段。
事后,财新记者走访现场,在京港澳进京一侧的护坡上,一两百米范围内,发现五处决口。出京方向一侧,决口有四处,不过面积更大。该侧高速公路上方,是成片的树林,树林后面是铁道、南岗洼村。
有说法称,位于公路西侧的南岗洼村,是水流的来源渠道之一。在南岗洼村村民老杨印象中,雨是从上午11点多开始下的,至晚上11点,下水道已经满了,往外冒水,街上水深三四十公分。而南岗洼桥,是附近地势比较低的地方。
此外,财新记者发现,导致京港澳高速灾难的还另有祸水。
在北京暴雨之后的反思中,郊区的河道管理现状曾备受诟病。因为久旱无水,无大汛,许多河道,或扩为道路,或为建筑占道,或堵塞,严重影响了行洪,以至于在大水来时,酿成大祸。
京港澳高速也受害于此。财新记者走访发现,在南岗洼桥以北一两公里处,有一条西北向东南方向流动的“臭河”,穿过京港澳高速的桥下。高速公路以西,臭河河床从赵辛店京周公路处,逐渐变窄,由几十米缩为十几米,过了高速公路,在经过一个池塘后,仅为二三米宽,河道一边为厂房,边上种满玉米。
在7月21日的大雨中,臭河水势暴涨。在流经距高速公路两百米处,漫上两边的路,先是淹没了丰台区非犬类流浪动物暂存所,又冲进长辛店郁都园林绿化服务有限公司的苗圃。
在郁都公司于先生印象中,当天晚上7点,水就漫上来了,门口堵的沙袋,一下子就冲开了,当时水深已到小腿。八九点时,围墙就开始倒了。500亩苗圃,全是水。30多只鹿,跑了一多半……
“苗圃全满了,水一直往里灌,往西南方向流。凌晨两点,水才开始降。”于先生说。而西南方向,正是南港洼桥位置。财新记者看到,水流冲塌的苗圃南面围墙的外边,正是京港澳高速出京方向护坡后面的树林。
在于先生印象中,水蔓苗圃,已是第二次了。去年有一次,水就进来了,也是没人管。此地属于丰台、房山交界处,河流治理属于两不管地带。”我找不到人,你说是向丰台反映,还是向房山反映?”于先生很郁闷。
另据《中国经营报》报道,京港澳高速进京一侧的水流,来自附近的小清河。南岗洼桥东侧向北100米有一处护坡被冲垮的缺口。据首发集团当日现场巡逻养护人员称,该路段排水口位于东南角的古井村内,最终流入小清河。而这个缺口当天已和北边的小清河连了起来。
附近村民称,小清河原本沿着其北侧的某农场向东南流去,但农场在2011年开始建大量仓库和厂房,使小清河在紧邻高速路处出现一个90度的拐弯,且拐弯处下游河道被两侧的建筑逼窄。
最终,大雨之夜,汹涌而来的河水在拐弯处淘出一个大坑后,向南漫入高速路旁的沟渠,进而冲入高速路。
大巴车顶的疯狂逃命
晚上八点多,还是没有等来救援人员,高速公路的人们陷入恐慌中。下车后的乘客和车主们,手拉手,抓着隔离带的护栏,往高处逃生,哭喊声一片。
水流很大,刘佳看到,一开始,前面先下车的人,还在一起推车,再后来,水没过腰,周围的人开始慌了,争着往车上爬。有的私家车,已被水冲得动了起来。隔离带边上,有人被轿车剐倒,在惨叫声中被水冲走。这一切,距离从大巴上下来,顶多十分钟。刘佳回头看了一下,河北大巴已没了一半。
刘佳还看到,几辆小车被冲在一起,撞到了一辆旅游大巴上。好多人往大巴上爬,乱哄哄的。附近有一辆宝马,车主没来得及跑,站在了车上。车顶的人们疯狂地打电话,哭喊声夹杂着骂声、求救声。
张霞爬上被大巴顶住的一辆私家车上,水又上来了。她冲着大巴喊道:“快把我也拽上去。”一个孩子被水冲过来,小车上的人齐声喊:”孩子,孩子”。一个妇女伸手去抓,第一把没抓住,第二把总算抓住了。
公路上的水已到了胸口,刘佳往高处游去。这时,有三四个人在桥边,有人把他拉了上来。出租车司机黄有源则抓住了一个漂浮物,不断地往外划,终于爬上了岸。
张霞站在小车上,水很快到了胸口,又到了下巴,旁边大巴的玻璃也快进水了,她有些急了。“当时是生离死别,求生愿望很强烈。大巴上的人把我拽了上去,后来又拽上去一男一女”。
山西大巴离南岗洼桥远一些。一开始,也有乘客想下车逃生。车上一个1米八的大个子,下了车,水已经没过了膝盖。在一铺的薛刚,看到外面一辆黑色的汽车,车轮被淹没了。他想,大巴较高,应该没有问题。
10点多,由于电路短路,车门居然打开了,水顿时进来了,薛刚和乘客们爬上了二铺,再通过天窗爬到了车顶。先是小孩,再是老人和妇女,最后是男人,车上30几个人,全部爬到了车顶上。
当出京方向的乘客们下车逃生之初,隔离带对面的刘刚和四位难友,也发现有水正越过两边的护坡向里灌。桥下地势低的地方,有两人抱着隔离带护栏,大呼救命。五人手拉手,准备过去救援,刚走了一半,水已经没过大腿了。
刘刚觉得这样无法施救,弄不好五个人都有危险,决定赶紧到上头去找人。他们爬上右边四五米高的护坡,合力推倒防护网,爬了上去。
黑暗冷水中的农民工救援
在京港澳高速进京方向的一侧,南岗洼桥以南一百多米处,是北京碧水源旗下久安建设公司丰台区再生水厂项目部,蓝色的板房里住着一百多名农民工。
晚上9点多,当刘刚和车主周润军等跑来喊人时,大多数工友们干了一天的活,已上床休息。生产经理薛国义闻讯后,立即带领值班的9名同事和12名农民工,从库房里拿出两根长绳和三个救生圈,飞奔现场。
当薛国义来到南岗洼桥上,用应急灯照射桥下时,他惊呆了,以往熟悉的柏油路已变成一片汪洋,水流很急,好多小车已被淹没,只有三辆大巴像孤岛一样露出水面,大巴上各有几十人,呼喊求救。
薛国义指挥现场人员,摸索下去的安全路线,并让安全员范华赶紧回工地召集所有的人过来。很快,100多名农民工,携带30个救生圈、5根150米长的大绳、10盘水龙带等,赶了过来。
山东曹县的谢富江、谢运海、马建设等,穿着背心、短裤,就跑了出去。在谢家兄弟印象中,当时雨下得正大,河沿上平地都有一尺半的水,而眼前的高速公路,就像家乡的红卫河一样,水大得很。
另据《北京晚报》报道,晚6时许,南岗洼附近的房山区长阳派出所,就不断接到警情。晚上9点多,房山分局布警,说京港澳高速长阳出口北侧,上百人被困!当时,民警都派到各现场救援了,长阳派出所政委杨书旺带着两个民警迅速出门。
由于报警者对确切遇险位置说得并不清楚,杨书旺打着手电,一路搜寻具体位置,在当地人周春来的带路下,一路翻越四道铁路栏杆,穿越两条铁路和一片树林。到达现场时,农民工已救起很多人,杨书旺也下了水,组织救人。
在薛国义的指挥下,160多个农民工分为5个小组救人。他们先救的,是离桥最近的山东大巴。
已是晚上十点了,雨一直在下,山东大巴上站了五六十人,大水已在慢慢逼近车顶。而在大巴旁,还有七八人站在一辆小车顶上,水已到胸口。
几个农民工把大绳系在救生圈上扔下去,水中的人接住,电工王学爽等人在桥上拉着绳子,连救五六人,但他们发现这样救人速度太慢了。
薛国义指挥农民工,把一根绳子拴在桥头桥墩上,材料员陈文堂在腰间系上绳子,拿着两个拴着绳子的救生圈跳到水中,向着大巴游去。
“你们不要乱,我们会把你们都救上岸的,让老人、小孩和妇女先走”,陈文堂到了大巴车旁,被困数小时的人们争抢救生圈,一片混乱,陈文堂一边喊,一边把绳子系在大巴的反光镜上,把救生圈交给小车的受困者。
这时,大巴已有漂浮迹象,陈文堂将长绳绕过大巴的车门和车窗走了一圈,再游到高速公路对面,把绳子另一端绑在高速护栏边上。农民工们跳下水,顺着绳子,排成一道人墙。从小就在河边长大的谢富江、谢运海、马建设,也都下了水。
很快,第一位受困者套上救生圈,被农民工接到了水里,双手抓着长绳,被救到路边。不会游泳者则由农民工或托或扶,在旁护送到岸边。刘刚也套上救生圈,顺着绳子帮忙救人。
水很大,山东大巴上还剩下八九人时,车顶还露在水面上,当受困者都被转移时,车随即漂浮起来,并渐渐进水下沉。
另一辆大巴车顶上的张霞是第二批被救的。救完第一辆车,不少农民工的鞋子被大水冲走了,他们光着脚,趟着没膝的水,穿过护坡背后的树林,赶往第二辆大巴上方的护坡上。十几个农民工一齐发力,把护坡上的护网拽开了一个口子,并在树上和护桩上,拴了三四道绳子,按部就班地拉好长绳,放救生圈,排好人墙,依次救援。当张霞离开大巴时,已是晚上11点半左右,大巴在水面上只露出黄色的盖子。
山西大巴是第三批获救的。晚上11时,在车顶上,薛刚还在不停地打救援电话,但要么占线,要么打不通。后来,总算打通了110。对方问他具体在什么位置,车上有多少人,有没有人救援。薛刚说,能看到手电筒的灯光。后来,手机进水,就没有音讯了。
这时,高3米2的大巴,只差20厘米,就要淹没了。周围一片汪洋,一辆黑色的奥迪,在水里上下浮动。“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大的水,当时特别脆弱,只能是等死了。”丁璐艳事后回忆。22日凌晨1点半,她被救了上来。有人给她套上一个救生圈,把她放下水,托起来,送到岸边。
山西大巴上最后的获救者,是一个刚做完手术的小伙子,身体特别虚弱,且伤口不能沾水。薛国义派人找来两个水桶,但小伙子无法剧烈移动,水桶方案搁浅。随后,薛国义带人从库房里,找出20块泡沫板,分成两堆放平后,用安全网十字交叉绑死,做成简易救生筏。陈文堂等拉着救生筏游到车旁,四个人把小伙子抬上去,各抓一角保持平稳,岸上一群人拉着绳子往后慢慢收,直到浅水地带,再把小伙子抬到床板上,送回项目部。安全员范华称,花了差不多2小时,才算把小伙子救出来,大家这才长出了一口气。
救人者还有脱险乘客。刘佳上桥后,看到桥下的宝马车上,有一个女人站着。他把一根管子绑在身上下了水,和另外两人合力,把她救了上来。在他印象中,大巴车救人者中,还有一个南方人,来来回回地游,救了不少人,最后都快累虚脱了。
大巴上的救援持续到凌晨两点多。薛国义又安排两组工人沿公路两侧摸排。在南岗洼桥和铁路桥之间,他们找到一个9岁的小孩。孩子抓着防护网,亲眼看见妈妈被大水冲走。
电工王学爽带着另一队搜救小组,在上游发现了又一批受困者,尽管这30多人处于地势较高处,但由于在暴雨中呆了几个小时,大多体力不支,王学爽把他们带到了工地。
农民工的最后搜救结束时,已近凌晨四点,据他们统计,获救者达170多人。
她们永远消逝在黑暗的雨夜
7月22日凌晨两点,中国第一支民间救援公益组织北京蓝天救援队,接到房山民防的求助电话时,正在房山区新东关村进行救援。求助电话称,在京港澳高速长阳路段,积水非常深,他们没有办法进去,希望有潜水员过去。
22日凌晨3时10分,蓝天救援队的一个4人小组,包括一名潜水员,到达南岗洼以南的黄管屯附近。凌晨3时21分,3名救援队员坐上皮划艇,向现场划去。此时,现场已是一片汪洋,平均水深4米,最深处达6米,铁路桥已被淹没。凌晨4时许,救援队员划船翻越了上有铁丝网的铁路桥,到达南岗洼桥,成为第一支到达现场的专业救援队伍。
这时的南岗洼桥,离水面仅一米多,桥上全是车主和乘客。在遇险人群中,蓝天救援队员发现一个两岁半的孩子,哮喘病发作,急需送医院。两名搜救队员,划着皮划艇,把孩子和妈妈运送出去,移交给外围陆续赶来的政府抢险部门。
6时20分,蓝天救援队现场指挥曲正权等人,为在再生水厂项目部避险的几十人,做了外伤处理,并通过无线电和后方联系,向政府部门告知灾情。蓝天救援队的第二组,以及天津、山东的蓝天救援队员也在赶来的途中。
早晨6点左右,200名武警赶到现场。据《新京报》报道,武警支队张队长说,接到通知紧急赶往京港澳高速救援。他们并不知道有200余名被困人员,以为是排水和搜救可能存在的生命。
由北京市公安、消防、排水集团、首发集团、红十字会等多家单位组成的抢险队伍,开始集结南岗洼,北京成立了由一位副市长牵头的领导小组……
这天早晨,当武警向外疏散被困人群时,住在铁路桥护坡上的李伯楠和姑父,在房子的后面,发现了三名遇难者。一人趴着,一人挂在电线杆上,一人挂在铁路桥的铁丝网处。她们的身后,是一个长达900米、平均水深4米、最深处达6米的“水库”。
数日后,她们的名字出现在报纸上:郑冬洁、熊惠玲、王迎春。她们的生命和其他74人一样,永远消逝在了北京夏天那个黑暗的雨夜。
0
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