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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

活在流水线上的人们

 

由昆山西去一千余公里,河南省西南部的南阳盆地中心,有镇平县。总面积1500平方公里,以玉雕、地毯、金鱼著称,是全国500个商品粮生产基地县之一,人口104万,又为劳务输出大县。

中荣厂抛光车间261人,来自五湖四海,以豫、陕、徽、川等省为多,其中至少有72人来自河南,而上至车间课长、班长,下至工人,又有27人来自镇平。

由镇平县城南下12公里,有侯集镇。全镇辖28个行政村,75个自然村,6.3万人,7.4万亩耕地。侯集镇向南,公路两侧玉米如海,数里外,路东是狄庄,路西是高营;再向南行,路边是鄂营、宋小庄、姜老庄……由侯集镇向西有张林镇,向东有安字营镇,向北有杨营镇。无边的绿树与玉米之间,散落着一个个打工村庄。

 昆山爆炸过去一年多后,上述诸村镇犹有哀声。村中大多草木茂盛,人烟稀疏,唯老人孩童留守。这里就是许涛们回不去的故乡,庞晓彬们日夜想着的故乡。询之村老,这里外出打工的家庭里,亲戚连亲戚,朋友连朋友,几乎家家都有人在中荣厂干过,其数以千百计。

十余年间,他们的子弟,黑发壮实的青年,源源不断去往昆山,去往中荣,看着它开厂,扩厂,发家;也见证了昆山的经济腾飞,把血与汗洒在中国制造的流水线上,把青春也耗尽,只剩下千疮百孔的身体,直至那一场大爆炸后,他们的骨肉才还乡,与亲人与故土再不分离。

 

发现昆山

 

镇平人和昆山结缘,始于1990年代末。

1978年后,改革开放开启了中国的经济社会体制改革。在城市,制造业开始复苏,在农村,随着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推行,大量农民成为隐性剩余劳动力,城乡隔绝的制度藩篱也逐步拆除,人口流动开始出现转机。

最初,中国农民的流动,多半是随着乡镇企业的崛起,就近流向小城镇。

乡镇企业的异军突起,肇始于昆山所属的苏南。1980年代初,昆山周边县市已是“村村点火,户户冒烟”,开始了工业化进程。此时的昆山,不过是一个产业结构单一的农业小县,乡镇企业发展滞后,经济总量在苏州八县中排名最末,人称“小八子”。

1985年初,昆山人知耻而后勇,在县城东侧划出3.75平方公里土地,在全国开创了自费建设工业开发区的先河。至1992年邓小平南巡讲话之后,上述开发区获国务院批复,成为全国第一家进入国家级开发区序列的县市级开发区,新一轮招商引资高潮随之而来,昆山坚定了发展外向型经济的决心。

随着沿海经济的发展,中国中西部的农村劳动力开始“离土又离乡”,向东南沿海地区流动,民工大潮逐渐席卷中国。

在被民工潮席卷的镇平村庄里,有一个叫宋小庄。

宋小庄行政村,辖宋小庄、鄂营自然村,全村320户,1243人,耕地1360亩。村民以种粮、种菜为生,辛苦一年所剩无几,于是纷纷外出打工,成为附近村落中的先行者。

最初,宋小庄人出去打工并无固定去处。18岁的宋成强,1994年高中毕业后,去河北做过鞋带,去山东干过建筑,去郑州做过面包,也去深圳闯荡过。

雷红伟15岁那年父亲没了。他是家里的独子,父亲一病两年,家徒四壁,他初一还没上完就出去打工。先在郑州卖火腿,后去刷墙,16岁的年龄,站在脚手架上抹砂纸,既苦又险,一个月只能挣三四百块。

后来,宋小庄人发现了秦皇岛。村里有人在秦皇岛当了厂长,乡亲们多追随而去。宋成强的同学许涛也去了。

彼时的宋小庄人茫然不知昆山。1995年,昆山已跃入全国百强县市前10名。至1997年,东南亚爆发金融危机,中国各地吸引外资的数量剧减,昆山的发展也受波及。

此后,昆山在对东南亚金融危机的观察中,发现台湾产业基础较好,受金融危机冲击小。昆山果断决策,提出“主攻台资”的重大策略。1997年,先后八次组团赴台招商引资。

彼时,主政昆山的是后来因贪腐落马的南京市原市长季建业。多年后,他有个“飞机跑道”理论流传于世:寻找机会的资本就像低空盘旋的飞机,哪里有适宜的投资环境,哪里有跑道,就会在哪里降落。

在1996年出任常务副市长、1998年任市长之后,季建业在昆山加大了基础设施建设,出台了改善外商投资软环境的措施,成立全国首家县级市投资企业协会等,为外商全天候服务。

季建业在昆山五年,台商大大小小的困难,他几乎有求必应。他以一种“能为台商端洗脚水”的姿态,在台湾政商两界广结善缘,赢得台商纷至沓来,投资规模大幅攀升。

这一招商引资模式在季建业之后不断发扬光大,并形成“昆山共识”:“来帮我们投资的是恩人,来投资我们的老板是亲人,能打开招商局面的是能人,影响投资环境的是罪人”。在软环境的建设上,昆山的政策环境是“老板怎么顺心怎么办”,法治环境是“老板怎么安心怎么办”,服务环境是“老板怎么开心怎么办”,人文环境是“老板怎么舒心怎么办”。

这种模式,虽然后来被媒体称为“招商引资无底线”,但在客观上,确实带来了昆山经济的腾飞。此后,10万台商,4000多家台企创造了昆山50%以上的财政收入、60%以上的利税、70%以上的销售、80%以上的投资和90%以上的进出口交易额,把昆山推向了全国百强县之首。

在此背景下,1998年8月,一家叫做昆山中荣金属制品有限公司的台资企业在昆山开发区落户。投资方是台湾中允工业股份有限公司的子公司英属维京银鹰国际有限公司,法人代表吴基滔、总经理林伯昌,注册资本880万美元。

这家企业主要从事汽车零配件等表面处理加工,核心业务是铝合金轮毂的电镀和抛光——这是轮毂加工的最后工序,属于劳动密集型的高污染行业,在北上广等一线城市均严令禁止经营。

1998年8月,中荣厂在昆山取得土地使用权,9月开建车间。此时的宋小庄人还在秦皇岛打工,时常为厂方拖欠工资所苦。2000年左右,许涛等人去了昆山。他们发现了昆山,发现了中荣。

从1997年至2001年,昆山每年合同利用外资在10亿美元以上,2000年9月,昆山又在全国率先成立出口加工区,为高科技企业出口通关加速,昆山已开始步入以电子信息、精密机械制造等为主导的产业发展新阶段。中荣也搭上了昆山经济腾飞的快车道。

“昆山经济形势比秦皇岛好,中荣厂不拖欠工资。”随着许涛在中荣厂站稳脚跟,宋小庄人开始往昆山跑。头脑灵活的许涛,成了家乡的带头大哥。

 

稻田的中荣厂

 

高营村的张文良,是2001年来到中荣厂的。他曾当兵数年,退伍后开过货车。生意不好,就出来打工。

这一年,中国正式加入WTO。在中国积极引进外资的政策吸引下,在全球制造企业降低成本、并占领中国及亚太市场的战略推动下,大量外资涌进中国,充分利用低成本优势,逐渐使得中国成为国际制造业的生产外包基地。而支撑它们实现低成本优势的因素之一,是来自中国农村的大量低成本劳动力。

这一年,昆山已吸引近千家台企落户,投资总额52亿美元,约占大陆利用台资的1/10。

此时的中荣厂方兴未艾。在张文良印象中,厂子周边全是稻田,厂子规模小,抛光车间有20多人,镇平人占了一半。

2002年,宋成强也被许涛拉到昆山。彼时的中荣厂,周边仍是稻田,厂里已有抛光、抛铜、电镀车间,100多工人,许涛已代理了抛光车间的课长。

当时的抛光车间还没有流水线,工人们单枪匹马做轮圈,称为全抛光。一台抛光机前站两个人,几十斤重的轮圈,抱着斜放在腿上,先粗砂,打枪,再细砂……一小时才能抛光一个轮圈。

一天下来,工人们大多腰酸腿疼。轮圈压着的腿部肌肉像是死的,“拿刀割一块,都不觉得疼”。

除了累,还有脏。车间里没有吸尘器,抛光机前有排风扇,下面是水道,灰尘进入水道慢慢沉淀。天热时,工人也不戴口罩,身上粉末厚厚一层,脸上也黑乎乎的。

“不是老乡劝劝,一个人去干,早就撑不下去。”宋成强说。唯一让他高兴的是工资。2002年,在河南月工资只有三百多块,在中荣厂,他拿到了1000多块钱。

宋成强花了七八十元,在中荣厂西南处的平巷村租房住下,开始了他在昆山12年的打工生涯。

2003年初,雷红伟也被许涛拉进中荣厂。17岁的他还没有身份证,就借了身份证进厂。年底,妈妈也来到厂里。

 这一年,中荣厂已有200多个工人,镇平人占八九十个。抛光车间,有百十人,一批是全抛光,一批是流水线。雷红伟在流水线上,一条线上10个人,一天做20个轮圈。

2003年底,在河北批发蔬菜的宋长兴,一家四口来到中荣。那年,女儿刚满18岁,儿子只有15岁,借了表哥的身份证也进了厂。宋长兴和老婆姜克云、女儿进了抛光车间,儿子在抛铜车间。

2004年,雷红伟未来的岳父文化满,带着女儿文飞也进了厂,2005年,文大嫂也来了,儿媳刘金花则在2006年进厂。

2005年,对于昆山来说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一年,昔日小小农业县跃居全国百强县之首。也是在这一年,中荣厂三期建设完工,建起四个厂房、办公楼及毛坯检验区。新抛光车间也投入使用,建筑面积2145平方米,两层钢筋混凝土框架结构,每层设置16条生产线,每条线长13米,设12个工位。

据事后国务院报告显示,该车间设计建设时,设计单位江苏淮安市建筑设计研究院在未认真了解金属粉尘危险性的情况下,仅凭中荣厂提供的“金属制品打磨车间”的厂房用途,违规将车间火灾危险性类别定义为戊类,而实际使用为乙类,导致一层原设计泄爆面积不足,疏散楼梯未采用封闭楼梯间;生产线布置过密,工位拥挤。

后来公诉机关指控,车间的生产工艺设计和布局由中荣厂总经理林伯昌设计,电气设施设计未考虑爆炸性粉尘环境,未采用防爆设备。林曾在广东一家水龙头企业负责管理工作,仅有工作经验,并无专业资质。 

中荣厂并未意识到相关隐患,随着新车间的建成,开始大力招兵买马。

彼时的中国民工潮已是汹涌澎湃。2004年,中国农村外出劳动力达1.2亿人,大量外来工涌入昆山,养肥了街头大小中介所,而工作并不好找。

2005年1月,29岁的河南虞城人武永光来到昆山,发现到处是河南人,工厂都不要。两个月都没找到工作,最后跑到中荣。中荣厂人力资源部门说,虞城人好打架,不要。武永光借了身份证去面试,同伴帮着好说歹说才进了厂。

而镇平人则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在抛光车间课长许涛的照应下,他们来到中荣可以直接进厂,省下中介费不说,有那么多老乡在厂里,多少能照顾点。大批的镇平人,在县城坐上大巴,或在南阳坐上火车,赶上十二三小时,风尘仆仆来到中荣。大人来了,小孩也跟着来,有时是一家几口都过来了。

这时的中荣厂已拥有抛光、抛铜、电镀、包装等六个车间,全厂七八百人,以镇平人最多,仅侯集镇就有100多人。

宋成强居住的平巷迎来了空前繁荣,仅宋小庄一片出来的农民工就有上百人住在这里,房价水涨船高,一间房的租金从100元钱涨到150元、200元,再到300元。每年过年,宋小庄一带的工人要包两三辆车,浩浩荡荡地回家。

 

粉尘车间的累与痛

 

在中荣厂抛光流水线上,一个新手加到工位上,一个多月就成了熟手,手脚麻利的半个月就差不多了。然而,在中荣厂打工并不易。

每天早晨7点多,工人们就得进入车间,穿着灰色工作服,系着围裙,手上戴着线手套,脸上戴着棉口罩。

     中荣厂的核心业务是电镀铝合金轮毂,按其官网上的产品制造流程,毛坯轮毂需要经过抛光、镀铜、抛铜,再分别镀上半光镍等金属后进行成品包装。轮毂抛光,处于生产流程的第一道,人工作业,一人一道工序。先把轮毂毛坯拿出来擦,然后是拉粗砂,轮圈喷过砂,用角磨机把其表面粗砂拉掉;接着打小枪,角磨机打不到的地方,用小枪磨一磨;然后是修角,两边用砂纸拉;然后是研磨,转到研磨机上,把角磨机留下的印子压掉,压得光光的;然后是交轮圈,把轮圈全面修检一下,交品检验收。

在流水线上,姜克云、邹大嫂的工作是“打小枪”,小枪形似酒瓶,内含,前装钢针,重四五斤,外面包着砂纸,快速转动后,在轮毂面上抛光。每天机器开动,金属粉尘飞扬,们抱着小枪,小枪高速旋转着,不有丝毫分心,唯恐伤到自己或别人。小枪转久了,会发烫,短路,起火苗,手也会疼。

们的头顶上,每个工位上方设有吸尘罩,但吸尘效果并不好。很快,车间里雾蒙蒙一片,连人也看不清了。干到中午11点半,吃饭时分,工作台上的粉尘已有一枚硬币厚了。工人们浑身上下都是黑的,鼻孔里也是黑的,吐的痰也是黑的,只有牙是白的,“活生生一个兵马俑”。

干了一上午,邹大嫂的手指就伸不直了。姜克云的胳膊酸疼得不行,腿也发麻。半小时的午餐是难得的休息时间。工人们一溜小跑进了食堂,光从脸上和衣服上,就能看出是哪个车间的。抛光车间的,脸是黑的,有人用洗衣粉洗洗,有的不洗,光着个白牙就跑来吃饭。抛铜车间的工人,手是绿的,夏天时衣服上的汗印也是绿色的。车间里粉尘也大,铜粉洒在脖子上,会发痒,起痱子

在食堂里,姜克云有时能看见儿子。儿子在抛铜车间干了三年,腿肿,手也肿,身上起红疙瘩。后来辞工后,休息了一个月,腿脚才好了

只有电镀车间的人干净一些,不过依然是累活。有一种活是将三四十斤的轮子抬上机器架子,每天要抬1000多个,有人进车间几个月就瘦了30斤,还落下腰疼病。车间的化学药水对人体也有害,夏天一热,衣服袖子上一出汗,手臂上就长出小红疙瘩。

吃完午饭,就要继续上班。吃饭时分,车间会打扫一次,但只要一开工,又是粉尘弥漫。上到下午4点半,也是半小时吃饭。吃完饭,又要加班。每条生产线都有生产指标。正常指标是30个,如果早早完成指标,领导就会加量。

“一天上班十四五个小时,是家常便饭,干到晚上十点十点半都属正常。”好不容易下了班,身上已脏得不洗澡不能回家。洗澡时,黑水从头流到脚。脸上的黑灰,用洗衣粉才能洗下来。每天回到住处,姜克云的手脚都是肿的,一直到三年后辞工回家,有三个手指都是变形的。

夏天时,工人身上还会长红斑,鞋里钻进铝末,脚也会脱皮,回到家里,要用洗衣粉洗几次,再一遍遍地擦药。

男工回到家,要喝酒解乏,有人不喝酒就睡不着。有人睡到半夜,会被手疼醒。张文良腰痛,睡前要喝上半斤酒。

     早晨起来时,张文良的腰往往更痛了。文化满的手指伸不直,要一根一根掰开。宋成强的手木麻木麻的,多年后,他骑电瓶车外出,天一凉,手还都是麻的。

天复一天,他们手脚疼来疼去,时间长了,似乎也就疼习惯了。

 

异乡与故乡

 

 在工友们的记忆中,在中荣厂,每当有人抱怨劳动保护措施不好时,人力资源部门都会怒斥:不干就走,还有很多人想挣钱进不来呢!这确是事实。2005年时,中荣厂的月工资有一两千块,比其他厂高出不少,这是其底气所在。

尽管如此,这一年,宋成强还是不想干了。他累得受不了,请假不批,就出厂了。

不知从何时起,因累因伤离厂,在中荣厂已成常态。

宋成强的本家叔叔宋付德也离开过。宋付德不适应车间的毒气,脚面上起疙瘩,走不成路,就回家歇了一年。家人知道那个厂累、脏,劝宋付德别在那里干了,但他后来又去了。

宋付德的妻子刁立英也在中荣厂干过两年。每天弯着腰,不停地攥住电枪,一天下来,两只手都是麻的,晚上睡觉胳膊麻,腰痛得受不了,老公就让她回 家,她还是腿疼、腰疼,胳膊疼,干不成农活。

张文良一度也走了,回老家打井,干了两三年,亏了十几万元,只得又回到昆山。刘峰也走过,老婆生了龙凤胎,为了养家,他又回来了。

文化满也换过厂子,2009年又进厂。文大嫂从2005年干到2008年,家里老人身体不好,就回家了,后来又回厂里。女儿从2004年干到2010年,养了宝宝才出厂。儿媳刘金花2008年生了孩子,2009年又进厂。

铁打的厂子,流水的工人。那些年,镇平人如潮水一样,进进出出中荣厂。年轻人来到昆山,中荣厂成为他们打工的第一站,干一段时间,往往就走了。老员工累得受不了,就出厂,过几年,没有好工作,又进来。在这种进进出出中,宋成强从一个黑发青年,变成了工友们戏称的“光头强”。

年复一年,对于很多镇平人来说,昆山已成为其第二故乡。他们常年打工,一家数口都在这里,过年时,很多人也不回家。他们在老家的房子,年久失修,渐渐地荒了。又脏又累的中荣厂,也渐渐成了他们的依归。很多人像“光头强”那样,年轻时来到中荣,在此度过生命中的黄金时代,干到40岁左右,在其他厂已找不到工作,只能又回到中荣。

众多镇平人中,只有许涛和雷红伟从未离开过中荣。许涛作为镇平人的带头大哥,在厂里顺风顺水。雷红伟在中荣找到了爱情,他看上老乡文飞,经许涛牵线,成就姻缘。

2007年,雷红伟和文飞结婚了。两家人都在昆山打工,酒席也就在昆山办。中午摆了四桌,晚上摆了十桌,工友们下班了,纷纷来祝贺。

雷红伟在昆山结婚,也在这里生儿育女。平日以厂为家,打工12年总共请假不到一个月。下班时和工友去附近镇上炒两只鸡,喝点啤酒,几乎是唯一的娱乐。

在无休止的上班中,雷红伟伴随着中荣厂度过了最辉煌的2006年和2007年,那两年,公司收入都超过1.5亿元。

“中国制造”也在彼时步入辉煌。2006年,中国制造业有172类产品的产量居世界第一位,成为全球第二制造大国。至2007年,中国制造业增速已连续20年居全球之首。

即使在2008年,雷红伟也没离开。那一年,在金融危机袭扰下,昆山的工厂一片哀声。而自2007年起,随着新《劳动合同法》实施,生产成本快速上升,以及人民币升值等因素,昆山的台企开始遭遇困境。

2008年的中荣厂,每周上三天休四天,每天上班八个小时,工人一个月只有1000多块钱,厂里一度走得仅剩七八十人。

雷红伟没走,中荣厂不上班时,他出去打临时工。早,晚,干一天算一天。

重新进厂的宋成强又离开了。在厂里,他一直担忧未来:厂里说不要你就不要你了,自己岁数一年比一年大,在外面不好找工作,以后怎么办?

2008年,他向亲友借钱,在昆山卖起烤鸭。天天提心吊胆,和城管捉迷藏,后来跑到太仓,生意也没做好,亏了几万块钱。

直到2010年经济形势好转,中荣的业务慢慢恢复,老员工又开始回流,宋成强也回来了。

 

尘肺突袭

 

年复一年,镇平人在中荣厂打工,从未意识到危险离他们那么近。直到宋长兴突然出事。

那是2012年3月10日,46岁的宋长兴在厂里前后已干了7年。2004年,他一家四口来到中荣,干到2007年,儿子当兵走了,他和老婆回家盖房。2009年,他和女儿又回到厂里。

那天下午6点多,宋长兴在车间突然觉得有点恶心,就去了厕所,结果吐出一口血。他回到车间,刚跟同事说不舒服,就哗哗地开始吐血,随即晕倒在地。同事赶紧打了120,把他送到宗仁卿纪念医院。妻子姜克云赶到医院时,看到宋长兴身上插着好多管子,满脸是血,诊断书写着“咯血、支气管扩张合并粉尘感染,肺气肿,肺大泡”。简单讲,宋长兴得了尘肺病。

中国是世界上发展最快的国家,过去几十年经济的高歌猛进,也使得中国成为世界上职业病最严重的国家,职业病患者人数、累计病例死亡人数和新发病例均位居世界首位。据《2009年全国职业病报告情况》显示,至2009年底,中国累计报告职业病72万余例——目前,官方报告的这个数字在83万以上。

而尘肺病已成为中国最严重的职业病。中华社会救助基金会大爱清尘基金《中国尘肺病农民工生存状况调查报告(2014)》显示,截至2009年底,尘肺病累计发病近64万例,相当于世界其他国家尘肺病人的总和,新发职业病中尘肺病占比为79.96%。另据卫生部资料,截至2010年底,累计报告尘肺病676541例,占比90.21%,新发职业病中尘肺病占比上升至87.42%。

大爱清尘的报告称,在尘肺病中,农民工占90%。专家分析,中国的职业病总人数在4000万以上,尘肺病农民工至少在600万人,且每年新增2万多人。尘肺死亡率高达22.04%,在中国,每小时就会有1.5个农民工被尘肺病活活憋死。由于肺组织高度纤维化,呼吸变得极为困难,他们在生命的晚期,几乎都是跪着呼吸。这是一个“跪着走向死亡”的群体。

作为长三角制造业重镇,职业病危害问题在昆山同样严重。

据孙东晓、姜荣明、朱旭《昆山市职业病危害现状及防治对策》,2004年昆山拥有工业企业2989家,职工363406人,其中存在职业病危害的企业1386家,接触职业病危害因素的员工45415人。而到了2009年,昆山拥有上规模的外企5000多家、民企15000多家,雇佣员工100万人以上,其中存在职业病危害的企业在5000家以上,接毒接害员工在10万人以上。

复旦大学万绪坤的硕士论文《昆山市涉外企业职业卫生现况调查与研究》介绍,2004年时,昆山的涉外企业主要涉及生产性粉尘、毒物及物理因素三大类,许多企业多种危害因素并存。其中,生产性粉尘有水泥尘、矽尘、电焊尘、金属尘和棉尘等,主要存在于建材、机械铸造、机械加工、木材加工、纺织和服装等行业。当地存在粉尘危害的涉外企业共有279家,占存在职业病危害外企总数的46.8%。接触粉尘的职工数为7369人,占接触职业病危害因素职工总数的25.2%。

2010年,昆山市对150家重点监管企业进行调查,据昆山市疾控中心孟谦谦、施健等人相关论文,这些企业以中小型为主,大部分为非公有制,主要分布于电子、建材、机械等行业。调查中,检测作业点1142个,化学毒物所占比例最高,为58.49%;其次为噪声和粉尘,分别为29.94%和11.57%。对上述企业的检测显示,木粉尘、滑石粉尘超标率为100%。粉尘高浓度点主要存在于木质家具、建材企业的抛光、裁板、固料粉碎、投料和包装等工位。

也在这一年,昆山被卫生部确定为全国46个职业卫生扩大试点地区之一。

在中荣厂抛光车间,工人们面临的主要威胁是铝尘。据国务院报告显示,该种铝粉,主要成分为88.3%的铝和10.2%的硅。而北京市科协承建的科普网站《蝌蚪五线谱》介绍,铝粉粉尘能引起铝尘肺、眼损害、口鼻及性器官粘膜刺激、皮炎。

在高粉尘环境中工作,防护措施至关重要。大爱清尘的调查报告显示,尘肺病农民工在工作中没戴防护面具的占62.67%,戴一段时间的占25.34%,全程都戴的仅11.31%。当被问及为何不戴防护面具时,74.16%的人称用工单位没提供。调查还发现,用人单位中,83.41%的没有向工人宣传粉尘的危害,81%的没有粉尘作业的安全规定,80.14%的没有检查工人是否戴面具。

在中荣厂,抛光工人的防护标配是口罩、手套、工作服加围裙。口罩薄薄一层,戴少了,脸上很快会沾满粉尘。为了防尘,有人套上三四个口罩。厂里每周发一副口罩,如果不够用,就要自己买,或洗洗旧口罩接着用。

中荣厂抛光车间的除尘系统是2006年安装的,一、二层共安装8套除尘系统。每4条生产线48个工位合用一套除尘系统,除尘器为机械振打袋式除尘器。

国务院调查报告称,这套除尘系统的安装者昆山菱正机电环保设备有限公司并无设计和总承包资质,违规为中荣厂设计、制造、施工除尘系统,且除尘系统管道和除尘器均未设置泄爆口,未设置导除静电的接地装置,吸尘罩小、罩口多,通风除尘效果差。

而据媒体报道,中荣厂曾在2007年宣称,对粉尘采用布袋除尘器处理,去除效率可达95%。

工友们向财新记者透露,对于中荣厂的粉尘问题,曾有班长反映到厂里,但厂领导不理。2006年,有条线上的吸尘器坏了,有工人提意见,直接被开掉了:人家能干,你不能干?你不干,滚蛋!

每年,昆山要对辖区工厂进行安全和环保检查,中荣厂则是应对有术。据媒体报道,每次环保局、安监局来检查之前,厂里都能提前知道,抛光车间都要提前大扫除。检查当天,车间至少减少一半工作量,有时,还会让工人等到检查组快进来时再开工;厂里给工人发护目镜和耳机,检查结束,再交上去。此外,还会动用手段公关检查人员。

中荣厂的粉尘,除了火灾隐患外,还存在污染问题。厂里一开工,大量粉尘飘出,往往会染黑周边的围墙、马路。据《经济观察报》报道,在昆山市企业环保信用评价上,中荣厂2012年被列为“红色等级企业”,2013年被列为“黄色等级企业”。前者意味着“未达标”,后者则属于“警告类别”。针对上述问题,工人和附近居民多次向昆山市有关部门反映,但并无效果。

国务院调查报告称,昆山市安监局的铝镁制品机加工企业安全生产专项治理工作不深入、不彻底,未对各区(镇)相关企业统计情况进行核实,致使中荣公司未被列入铝镁制品机加工厂企业名单、未按要求开展专项治理。

如此明显的粉尘隐患,执法部门不可能一无所知。但是检查之所以形同虚设,屡遭举报还能安然无恙,其原因后来被多家媒体解读为与地方政府将环保及安全监管等置于经济增速之下的过度“亲商思维”有关:“要求全市各级各部门尽量不要到企业检查、参观,执法部门每年到企业的检查不能多于两次……”。在如此“企业保护令”下,少有人敢冒着成为当地“招商罪人”的风险。

 

宋长兴的维权

宋长兴在宗仁卿纪念医院住院8天,吐了4次血。“血从鼻子里往外窜,一会就吐盆子。”家人把他转到昆山一院。医生说他的肺是80岁的肺,建议换肺。

换肺需要40多万,宋家实难支撑。与此同时,医药费也在上涨,住院三个月花了十几万。

姜克云找到厂里,但厂里说是他自己生病,不算工伤。姜克云到处去找政府部门,“上这边推那边,上那边推这边。”

期间,中荣厂试图拿出6000元钱,让宋长兴退出劳动合约。

在中荣厂,公司并未给员工上过保险。厂里小伤小事故时有发生,但工人们受了伤,一般不敢去报工伤,只能偷偷自己出钱治疗。据《成都商报》报道,一旦报工伤,医药费虽然由厂里出,但受伤者要受记过处分,说是违规操作,最轻的还要罚款120元,当班的班长也至少罚款500元。

宋长兴的遭遇,在昆山并非孤例。据孙东晓、姜荣明、朱旭《昆山市职业病危害现状及防治对策》称,昆山一部分企业,特别是设备落后、污染严重的有害岗位,发现有患职业病倾向的立即解雇,将职业病危害推向社会;接毒接害员工的职业病防护意识和维权意识淡薄,极易导致职业性病伤;公共部门对这部分人群在职业健康监护等方面还没有动态的、连续的检测数据,发生职业性病伤后难以落实主体责任单位,职业病危害管理缺乏一个可操作、有成效的规范性管理体制。

大爱清尘的调查报告也显示,尘肺病属职业病,患者可以享受工伤赔偿及免费医疗与生活保障,但尘肺病农民工在就业中处于弱势地位,他们中91.6%从未有过或不清楚有无工伤保险。在过去数年探访中,从没见过一个中国涉尘企业主动承担工伤责任。

中荣厂置之不理,无奈之下,宋家的亲友们扯起横幅,去堵门讨说法。现场来了大批警察,宋家一二十个亲友被带进派出所,到晚上才被放回。

之后,宋家又多次去找劳动和司法部门反映情况。姜克云说,在那些部门的说和下,中荣厂一次性拿出7万元,前提是与宋长兴解除劳动合同,不能再跟厂里有任何瓜葛。

大爱清尘的调查报告显示,尘肺病农民工只有25.72%的人申请过赔偿,只有17.3%获得赔偿。一方面,他们受教育有限,争取赔偿的意识不强;另一方面,由于用工单位推卸责任,政府不作为等,维权之难,让他们望而却步。

而在争取赔偿的方式上,60.4%的农民工以集体维权为主,17.7%的选择私人协商解决,通过劳动仲裁和法律诉讼的只有18.8%。最终获得赔偿者,无一是工伤保险提供的赔偿。

住院三个多月后,宋长兴黯然回到河南老家。在宋小庄,他总感觉不舒服,说话上气不接下气,吐痰时带血,不能干重体力活,不能剧烈运动,甚至猛地直腰都可能吐血。每年,要住两次医院,止住吐血了,就赶紧开点药回家。平时不舒服了,就去输液。

在家种地,收成也不行。到处去借钱,亲戚邻居都借光了。“实在没钱了。儿子说,把房子卖了给爸看病吧。”房子是全家人用打工血汗钱盖起的,花了十几万,数间青色的房子颇为壮观,门楣上写着“幸福之家”。

房子卖了八万元。宋长兴搬进了老屋,很少说话,总是躺在床上叹气,每天要吃七种药,一周要输液三四次。

宋长兴的遭遇在尘肺病者中并不罕见。大爱清尘的调查报告称,患病后,尘肺病农民基本丧失劳动能力,贫病交加,缺医少药,处境极其悲苦凄惨。在一些地方,尘肺“寡妇村”、尘肺孤儿大量出现,已形成巨大的社会问题。

 

危机四伏的车间

 

宋长兴出事,震动了中荣厂。镇平人这才意识到,原来粉尘这么可怕。此后,有上百人不干了。由于河南老乡参与宋家堵门事件,中荣厂也一度下令,不收河南人。这些离职的镇平人也因祸得福,避开了两年后的那次爆炸。

此后,中荣厂提高工资待遇,再招人马,厂里又恢复了往日繁忙景象。

新人进厂了,还是没有安全教育。入职第一天,上午新人被带到医院体检,下午,就已安排到生产线上,看看老师傅操作,自己试几次就上手了。

工人们警惕着尘肺,又难以拒绝这里的工资,他们觉着,只要防护到位就没问题。他们并不知道,在那粉尘里,还有另一种凶险。

在宋长兴出事的2012年,车间的除尘系统进行了改造。关于改造情况,据《第一财经日报》报道,网上流传的一份《昆山中荣金属制品有限公司环保整改方案》中提及:“采用喷气式布袋集尘,重点针对粉尘的去除,工艺针对性强,处理效果明显。目前市场上的喷气式布袋工艺除尘的效率可达95%以上。”

该方案日期为2012年12月,由江苏省环境科学研究院、江苏省环科院环境科技有限责任公司出具。上述文件甚至认为工厂粉尘较少,中荣厂的八台除尘设施“处理能力过大、造成不必要的能耗损失”。

而国务院调查报告称,中荣厂抛光车间每个吸尘罩的风量为600立方米/小时,每套除尘系统总风量为28800立方米/小时,支管内平均风速为20.8米/秒。按照《铝镁粉加工粉尘防爆安全规程》规定的23米/秒支管平均风速计算,总风量应达到31850立方米/小时,原始设计差额为9.6%。因此,现场除尘系统吸风量不足,不能满足工位粉尘捕集要求,不能有效抽出除尘管道内粉尘。

国务院报告还称,除尘系统改造同样是无资质的昆山菱正机电环保设备公司进行的。改造后,昆山开发区环保局并未验收,仅由中荣厂进行内部验收。

这一改造更是带来安全隐患。《第一财经日报》援引一位金属材料专家的说法称,用喷气式布袋集尘系统来处理热敏性金属粉末是很危险的,因为从吸尘管道经收集口再到收集容器的通道中,会聚集很多粉末,这些粉末极容易发生摩擦并导致事故。

这位专家称,热敏性金属粉末的正确除尘措施,应是在通风设备上面采用静电富集方法,就是利用类似磁铁的原理对粉末进行吸附,但这种方法成本很高,可能与企业的效益追求不匹配。

国务院的调查报告还称,改造之后,车间除尘设备与收尘管道、手动工具插座及其配电箱均未按规定采取接地措施;除尘器本体及管道未设置导除静电的接地装置、未设置泄爆装置,集尘器未设置防水防潮设施。

此外,车间的八套除尘系统的室外排放管原本是分开的,改造后全部连通,由一个主排放管排出。这样如果一套除尘系统爆炸,八套会连爆。

工人并不了解这些,只是感到车间里,粉尘还是很大。一天下来,灯管上是粉尘,生产线上是粉尘,人身上也是粉尘。

粉尘的存在是可怕的。日本劳动安全卫生综合研究所主任研究员吕健接受《齐鲁周刊》采访时说,铝和镁类金属粉末属于危险化学品,必须严格执行安全管理措施,保持环境清洁。除了采用除尘设备,必须定期清扫粉尘,日本有些工厂每隔两小时就要清扫一次。

在中荣厂,一条线上每天安排一人值日,一般四小时会用吸尘器打扫一次工作台和脚下地面,但没时间也就不打扫了。有时上班之前和中午吃饭时会打扫一下,下班走时厂里会要求打扫,每人的操作台都能清理出一捧粉尘,一条生产线能清出一油漆桶的粉尘。

对于除尘系统,一般两到三天清理一次,清理一次粉尘装一大袋子。但工作忙时,只能一个月清理一次。

车间里的粉尘有时也清理下,“将墙壁上、灯管上的粉尘吹一下”。有时赶订单,一个月都不能休息,只能挪到下个月的休息日再清理。

“灯管上面,灰积多了,吹灰时稍微一碰,就轰一下,像鞭炮药点着一样。吹一下,就轰一下,有时甚至自己会轰一下。”多个工友描述称。

车间的电线也老化了,电线头露着,灰积多了,两个电线头碰一起,稍微一提,也轰一下冒出黑烟。打小枪时,线上的灰尘处,有时也会“啪啪啪”地响。工人们并不害怕,自从有了流水线,三天两头这样,“反正粉尘就是点不着”。

曾有老乡问车间的工人,工作时有没有危险?回答没危险,“粉尘连打火机都点不着”。有人用打火机试过,确实点不着。车间里修理设备时,电焊机切割东西喷出的火星,也没有点着过粉尘。

没有人想过,那些粉尘会爆炸。据媒体报道,前几年,还有工人偷偷在车间的角落抽烟,后来管得严了,仍有人在厂房的楼梯口或厕所吸烟,打火机也可带入车间。

昆山的其他粉尘工厂同样如此。有工人称,在小抛光厂里,工人们有时光着膀子,叼着烟干活。

 据国务院调查报告显示,中荣厂抛光车间的铝粉为爆炸性粉尘,引燃温度为500℃。该报告还称,在危险的粉尘和隐患重重的除尘系统之外,抛光车间里的电气设施设备也不符合《爆炸和火灾危险环境电力装置设计规范》规定,均不防爆,电缆、电线敷设方式违规,电气设备的金属外壳未作可靠接地。

这是一个危机四伏的车间。

 

超出认知的粉尘爆炸

 

粉尘爆炸,对于大多数昆山打工者来说,已超出其认知范围。他们每天在粉尘中上班下班,早已疲惫而麻木。

不仅在昆山,国内各地对粉尘的潜在危险大多未有足够的认识。日本、英国、美国等发达国家都曾在工业高速发展时期发生过粉尘爆炸事故。经过多年总结与实践,一些国家已有效减少了类似悲剧的发生。

据《齐鲁周刊》报道,日本曾是粉尘爆炸的重灾国,1963年11月9日,该国福冈县大牟田市三井三池矿业所煤矿井下发生煤尘爆炸,致458人死亡,555人受伤,为日本战后最大一次煤矿事故。此后,日本吸取教训,严格了安全管理,虽然仍有类似事故发生,但后果未再如此严重。

对于可能引发爆炸的金属粉,日本的法律有严格规定,如镁和铝粉等是《消防法》要求需要特别处理的第三种危险物,对其预防火灾、保存和灭火方法等都有详细规定。

根据日本1959年制定的《工厂布局法》,在日本设置有粉尘发生设施的工厂,选址和建设等都有严格规定,其建设还要受到《特定工厂公害防止法》的规范。日本《劳动卫生法》将粉尘定义为危险和有害物质。官方规定了原料厂家要通过化学物质稳定性数据等,让工作人员了解危险性、有害性及处理方法。根据《建筑物内确保环境卫生法》,漂浮的粉尘量被定为每立方米0.15mg以下,工人在一定浓度的粉尘中作业需佩戴面罩。2002年,日本工业规格(JIS)中规定了测量粉尘的方法。作为独立行政法人的劳动安全卫生综合研究所,负责评估粉尘爆炸的危险性。产生粉尘的工厂都要安装集尘器。日本有很多公司专门生产集尘设备,日本粉体工业技术指导会会负责对除尘设备进行技术指导。

          而在中国,在1987年哈尔滨亚麻纺织厂爆炸之前,对粉尘爆炸一无所知。那场发生在凌晨的爆炸异常惨烈,夺命58人,伤185人,是当时中国伤亡最大的工业粉尘爆炸事故。

据《中国青年报》报道,始建于1950年的哈尔滨亚麻厂是中苏合作的产物,当年是世界第二大亚麻厂,被视为中国纺织工业的明珠。大爆炸发生得毫无征兆,1987年3月15日凌晨2时39分,随着一阵巨响,一个蘑菇云状的巨大火球腾空升起,梳麻、前纺、准备三个车间13000平方米厂房瞬间变成废墟,正上夜班的433名工人陷入火海。

爆炸何以发生?省、市组成的三个调查组调查了四个多月,结论不一。当年7月,全国安全生产委员会组织专家彻查,包括核爆专家在内的国家级防爆专家来到现场。历时22天,才揭开谜底——是静电引爆亚麻纤维粉尘导致爆炸。

此前,细小的亚麻粉尘会有多厉害,就连技术出身的哈尔滨纺织管理局局长沈克俭也一无所知。事故调查时,他还提到公安部编写的一本防爆书里,“明确写着‘亚麻粉尘不会引起爆炸'”。而在1985年中国纺织工业出版社翻译出版的一本苏联版《纺织企业含尘空气的净化》中已有论述,“在工艺进程中散发的麻纤维尘和空气一起能形成有爆炸危险的混合物,当出现火源时,就会爆炸。”

沈克俭后来总结惨剧发生的根源,除了对亚麻粉尘爆炸的无知,最大的祸因是忽视了安全生产。事发前,亚麻厂已老态龙钟,除尘系统和厂房设计都是35年前的,厂房设计没有防爆要求,采取了大面积联合厂房布置和连通贯穿的空调,一处爆炸,即火烧连营。

哈尔滨亚麻厂爆炸后,中国开始设立粉尘爆炸科研项目,粉尘防爆研究火热一时。2007年,在哈尔滨亚麻厂大爆炸20年之际,国家安监总局发布了《粉尘防爆安全规程》。

 但粉尘爆炸从未远离。2010年2月,河北抚宁县骊骅淀粉股份有限公司发生粉尘爆炸,19死49伤;2011年5月,富士康集团成都公司发生粉尘爆炸,3死16伤;2012年8月,温州市瓯海区一民房发生铝粉尘爆炸,13死15伤。

进入2014年,粉尘事故更是连发数起。2月5日,黑龙江青冈县;2月8日,江苏常州市新桥镇;4月16日,江苏如皋市东陈镇;5月27日,广东;6月21日,新疆乌苏市,相继发生粉尘爆炸。

      甚至在中荣爆炸之后,昆山大力整顿粉尘工厂时,当地又发生粉尘事故。2014年11月5日,在中荣爆炸事故后被列为停产企业的昆山锐捷五金制品有限公司擅自进行金属抛光作业,引发火灾,幸无伤亡。11月11日,昆山市有关部门上门检查时,发现该厂还在进行抛光作业。

 

山雨欲来

 

2014年,昆山已连续五年排名福布斯中国大陆最佳县级城市第一,连续九年位列全国中小城市综合实力百强县市榜首,成为“中国制造”最闪亮的明星。

与此同时,昆山也面临着深度转型发展问题。作为长三角重要制造业基地,昆山制造业产业门类齐全,生产组织能力毋庸置疑,但面对着人工成本上升、原材料价格波动等因素,其传统制造业期待着一场转型。

2014年的中荣厂,据媒体报道,已通过ISO14001:2004、TS16949:2002及美国OEM认证,以电镀铝合金轮毂成为全球最大的汽车铝制零部件供应商中信戴卡的客户,并通过戴卡公司成为通用汽车全球供应链上的一环。它似乎感受不到转型的阵痛。虽然2008金融危机期间公司收入一度下滑,但到2012年,营业收入恢复至近8000万元。2013年,主营业务收入1.65亿元。进入2014年,其订单一直不断。从3月起,厂里连续上班43天。

超时劳动在中国工厂里几成常态。据国家统计局监测调查报告显示,2009-2012年,每周工作超过《劳动法》规定的44小时的农民工,所占比例分别为89.8%、90.7%、84.5%、84.4%。2013年,外出农民工月从业时间平均为25.2天,日从业时间平均为8.8个小时,周工作超过44小时的农民工比重高达84.7%。

中荣厂的加班更上述强度。工人们开始吃不消了。

2014年4月底,宋成强在上班时突然感到腰疼,疼得实在受不了。在医院,他查出腰间盘突出。

在中荣厂,工人一天到晚,半弓着腰干活,腰痛的人不少。过去一般都是休息下,吃点药,又坚持干活。但这一年,不少工人不想干了。

为了留人,中荣厂费尽心思。2013年的年终奖是在2014年春节后分三个月发的,3月份发一次,4月份一次,5月份一次。

2013年年终奖发完时,2014年上半年已过去了。看见人走得多了,厂里又说要发年中奖。年中奖有七八千元,一些想走的又留下来,签了年中奖的字,但直到出事,还没领到钱。

签完了年中奖,厂里又说,你再干两个月,又快到年终奖了。“他们拿着钱在套人,要不人怎么会死这么多。”有工人说。

是走还是留?生死一瞬间。工人们在去留之间,冥冥中决定了自己的命运。

镇平人姜典雷的母亲重病住院,他想回家探母,厂里不批假,他就辞了工。在家停了一段时间,又回到中荣,当了班长。

山东人刘玉芹,在厂里已干了八九年,合同已到期,她不想签了。新上任的班长劝她:你都40多岁了,出去也找不到好工作,这里一个月五六千块钱,你先干着吧。她又留了下来。

宋海兵在厂里进进出出,这次刚进厂有半年。段成明是2013年进厂的,中间回家,后来两口子又进来,老婆一度不想干了,他想先干着吧。

庞晓彬是2014年初又进来的,父亲出车祸截肢,母亲患冠心病、白内障,家里两个孩子,生活压力大,他又进厂打工。

卢云甲老婆快生了,他请假回家。回到家,老婆还没生下来,请的假到期了。他只得先回到昆山,刚回来十来天,就出事了,他最终没见上孩子。

而出事以前,那一场大爆炸似乎已开始了预演。

2014年6月,抛光车间外的集尘桶附近,泡沫夹芯板墙突然起火。集尘桶直径约2米,高约3米,被泡沫夹芯板墙围着,通过除尘管道与车间的生产线相连。当电动机发动后,除尘系统开始吸纳生产线上的铝粉,输送到集尘桶。粉尘积累多了,就装进蛇皮袋运走。

事后有说法称,由于电机运行时间过长,造成高温引发除尘管道内出现火苗,火苗沿着管道蔓延至车间的生产线,由于员工及时扑灭,火苗并未引起爆炸,只是引燃集尘桶旁边的泡沫夹芯板。

也有工人分析,主要是集尘桶旁边装粉尘的蛇皮袋没被送走,上面滴水了,粉尘遇潮就会“发酵”,温度升高,就起火了。后来的国务院报告也称,铝粉吸湿受潮,容易发生放热反应。

这次起火火势不大,隐患未引起厂方重视。据《工人日报》报道,后来有人提议更换除尘设备,但厂领导以影响产能为由拒绝更换,依然要求赶工期,多出产品。

时间逼近8月,中荣厂的活更紧了,延长加班已成常态,甚至上班时间也改了。以前是早上7点半上班,突然改成6点50上班,中午增加半小时休息。

工人们又是多日没有休息,直到2014年8月2日的到来。那一天是周六,又是七夕节,中荣厂仍在加班。抛光二车间里,随着机器的开动,粉尘渐渐吞没了每个工人。粉尘爆炸的五要素:可燃粉尘、粉尘云、引火源、助燃物、受限空间,慢慢开始形成。

随着除尘系统风机启动,每四条生产线上的粉尘,通过工人头顶的吸尘罩,经由一套除尘系统的管道进入除尘器内,由滤袋捕集落入到集尘桶内,在除尘器灰斗和集尘桶上部空间,开始形成爆炸性粉尘云。

据国务院调查报告显示,这一天,1号除尘器集尘桶未及时清理,沉积铝粉约20公斤。由于昆山连续两天降雨,空气湿度大,集尘桶底部锈蚀破损,桶内铝粉吸湿受潮,发生放热反应。

桶底锈蚀产生的氧化铁和铝粉在放热反应触发下,再发生铝热反应,温度进一步升高。风机开启后,在集尘桶上方形成一定的负压,加速了桶内铝粉的放热反应,温度升高,直到铝粉尘云的引燃温度500℃。

在风机作用下,大量新鲜空气进入除尘器内,导致爆炸发生。因为没有泄爆装置,爆炸产生的高温气体和燃烧物瞬间经除尘管道,从各吸尘口喷出,喷至每一条生产线,每一个工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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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海涛

谢海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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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新传媒上海站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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