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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张明伏

 

记者 谢海涛 夏伟聪 周淇隽

 

       找了8天了,还是没有找到弟弟。张明英的心一天天往下沉。

       7月27日上午,她和亲友们听说河北省武安市第一人民医院新送来一具尸体,赶紧过来辨认。

      医院的尸体存放处,不大的房间里,停着一具具冰棺,尽管隔着棺盖,恶臭还是不时溢出。亲友们戴着简易口罩,张明英没有口罩,凑近一具具冰棺,用手遮着光,仔细往里面看,一边看,一边摇头,“不像,不像”。

      最后,靠近门口的一具尸体,引起了她和亲友们的注意。

      这具尸体躺在被子里,从体型身高上看,有些差不多,面目已烂,呈黑紫色,手指处露出白骨,全身多处堆满蛆虫。

       张明英看了又看。这会是弟弟张明伏吗?

       那个开朗乐观,瘦瘦高高,在山上放羊,在河道里喂羊,作为家里顶梁柱的弟弟,在武安日前的暴雨中被洪水冲走,至今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尸体存放处几十米外,在这家医院的住院部,59岁的张金全正躺在病床上接受治疗。这位骨瘦如柴,眼神空洞的老人,在儿子出事当天,被查出癌症。

      悲苦之中,他唯一的愿望,就是见到儿子,哪怕是一根骨头。

 

河道里的人和羊

 

       张明英最后看到弟弟,是719日。对于30岁的张明伏来说,那是黑色的一天。

      上午,邯郸大雨,他和姐姐张明英、媳妇孔军叶,陪着父亲张金全去医院检查身体。

      父亲肚子疼,有半个月了,生了病,他不大吭声。7月18日,他疼得实在受不了了,女婿、儿子带他去邯郸检查,医院说检查要预约。他们只得第二天再去。

      父亲是开出租车的, 这天去邯郸,他还是自己开车,尽管出门时,就有些肚子疼。张明伏会开车,但开得不太好。

      当天的检查结果,如晴天霹雳。父亲查出了癌症。 张明伏和姐姐不敢告诉父亲,若无其事地劝他:你没事,有病咱就看,吃一天饭就说一天的事,别想太多。

      下午两点多,张家父子在大雨中回到家,武安市马家庄乡张新庄村。到了家,父亲肚子疼得不能动了。

      5点多,大雨还在下,张明伏惦记着家里养的羊,就和媳妇去河边赶羊。他想着,把那些羊卖了,给父亲治病。

        羊是张家最重要的财产。张新庄村地处太行山东脉,村子所在的马家庄乡位于河北省邯郸市武安市西南部, 全乡辖28个行政村,5734户, 21408口人 。经济以农业为主,全乡一万三千多亩耕地,人均年收入仅700多元, 出产花椒、柿子、小米等。马家庄乡地处太行山深处,属于武安市缺水非常严重的地区,缺少河流、泉水等地表水源,地层附水性差,人畜饮水主要靠收集雨水和打井解决。

         张新庄村同样土地珍贵,张家七口人,只有两亩地,天旱少雨,种庄稼要靠天吃饭。为了生计,张明伏从2007年左右开始养羊。

        羊最初散养在山上,张明伏也住在山上,常年睡在窑洞里,饿了,啃个干馍,啃点方便面,有时用水煮面条,生活清苦,长期营养不良,一米八三的大个,体重不到125斤,瘦得只剩骨头了。

       在山上养羊,多有不便。天旱,山上少水。后来又由于封山育林,山上不能放羊了。养羊在家里,容易造成污染,村里不让羊进村。三年前,张家把羊搬到了河道里。

       河道起源于村子西北方向的深山里,一路蜿蜒而来,由西南向东北方向,从村南几十米外的低处经过。张明伏从村子所在的高坡上下来,穿过大片玉米地,就到了河道。两三百米宽的河道,靠近高坡一侧,种着玉米、花生、红薯。再过去,是草地。

       这里从前是条河,在村中老人的记忆里,1963年、1996年,河里曾经涨过水。此外多年没水,只剩下了干巴巴的河道,连名字也似乎随水而去。

      四叔张丑年在河道里已住了七年。他从2010年开始养猪养羊,在靠近高坡的河道稍高处,修了猪舍、小屋,养了80多只猪、100多只鸡。

      张明伏把羊搬来后,叔侄俩在小屋旁的低处,又修了三间羊舍。430多只羊中,张明伏家300多只,四叔家100多只。

      张明伏和四叔一起,住在河道的小屋里。白天,他们把羊赶到河道里吃草,并喂以玉米、高粱、豆腐渣等,晚上圈起来,看护着。 

     叔侄俩舍不得吃,舍不得喝,自己产粮,自己收草,小心伺候那些羊。那些有着弯弯长角,乌黑或雪白的山羊,近年身价倍增,一斤羊肉30多元钱,一只五六十斤重的羊,价值近2000元钱。

      在张家房子的西边,是其他养殖户的房子。几年间,这里陆续搬来9家养殖户。平日,河道里芳草萋萋,玉米静静地吐穗,羊咩咩吃草,鸡咕咕觅食,猪哼哼着憨吃憨睡,一派田园牧歌景象。

 

         洪水来时

 

      这天下午五点多,张明伏赶到羊圈时,大雨还在下。     

      据武安气象台观测,7月19日凌晨1时起,至20日5时武安有19个乡镇下了特大暴雨(250毫米以上),其中7个超过400毫米,最大雨量的马家庄乡438.5毫米。翻开武安国家气象观测站1959年5月建站以来记录,这次降雨已超1963年286.3毫米、1996年161.1毫米的24小时最大降雨量。

   张新庄村外的干涸河道里,慢慢有了流水,没过草地,又向房子前面的庄稼漫来,慢慢地水到脚脖子了。

       山雨欲来风满楼。张明伏并不知道,在河道上游,一场夺命洪水即将袭来。

       由河道上行,约十公里外的山里,有小汶岭水库,当天暴雨如注,不知何时起,库中水满漫坝,洪水由此下泄,一路汇集附近山沟里的流水,水势渐大,至一两公里外的石井河水库,冲垮了一座桥。

       洪水再下行一两公里处,至神南峪村,一名腿脚不便的六旬老人,在山上的家门口被大水冲下公路,再冲入公路外侧十几米深的河道,被洪水卷走。再下行数公里,洪水冲到了河道狭窄且坡度大的马家庄村,离张新庄村仅一两公里远。

        下午一两点时,马家庄村的河道里已有水冲下来,至四五点钟,水骤然加大。五点多,村民马增平在客厅里坐着,忽听“砰”地一声,一个柴油桶被冲到院子里。父亲马学良出去看个究竟,刚走进门廊,喊了一声“老二”,就没了声音。马增平和妻子、大儿子、二闺女、二儿子冲到院子里,瞬间被一股巨浪卷出门外。慌乱中,五人抱住了一根电线杆,最终16岁的女儿、24岁的大儿子,眼睁睁被巨浪卷走。在马家下游几十米远处,半身不遂的老人温喜林也被大水冲走,其老伴在水中被邻居隔着防护网抓住,幸免于难。

       五点多,这股洪水已冲垮了马家庄村六座石桥,卷走4人,余威不减,摧枯拉朽般奔腾而下,在张家庄村前又汇集了另外两个山沟的洪水,更为暴烈,直扑张新庄村旁的河道。

        没有人通知河道里的养殖户。张丑年家的羊舍里,几百只羊,黑压压的一片,温顺而麻木。大雨还在下着,孔军叶接到婆婆的电话,说家里漏水了,她赶紧回了家,而逃过一劫。

       六时许,水已上得很猛,十几只羊逃上了地势稍高的小屋位置,张家叔侄撵羊向上走,但很快,水快到人的膝盖了,羊不敢走了。

       水继续上涨,山羊乱作一团,把张明伏围在当中。羊挤着他,大水推着羊,往前走。离岸边稍近的张丑年赶紧喊:你快上来!把羊拨拉到一边,赶紧抓住树!

       张明伏抓住了一棵矿泉水瓶粗细的树,水已到腰间。相距一米多远的张丑年,想去拉他,往下一走,鞋子“嗖”地就被冲走了。

      这时,从西边邻居房子的北侧,冲过来一两米高的巨浪,黑压压的羊群,一下就冲走了。张明伏抓住的那棵树,一下子就被冲倒了。一瞬间,张明伏连人带羊,不见了。 三间羊舍不见了。家里的两辆三轮车,也不见了。

       相差不过数分钟,在张家下游几百米处,另一户养羊人家, 70多岁的张增辉,60多岁的弟弟张毛辉,张增辉的女婿张玉平,张玉平的女婿,一家四口同样在赶羊,一波巨浪打来,什么都看不见了。

 

“你露露手,露露脚,让姐姐看见你”

 

      孔军叶闻讯赶到河道时,只看见一片茫茫大水,十几只孤零零的羊。四叔、大爷、小姨沿着河边,呼喊着,寻找着,直到天黑透了,也没有找到张明伏。

      这时,大雨还在下,马家庄乡境内的所有河流、水库水位暴涨,水池、塘坝严重受损,随之,道路、电力、通讯全部瘫痪,马与外界失联暴雨下的武安,80多个村成为孤岛。

    张新庄村向西通往乡政府、向东通往武安市的路都断了,电也停了,手机没了信号。在无边的黑暗里,张金全夫妇哭了一夜,不停地念叨着:找孩子,找孩子。

      次日,大雨还在下着,天一亮,张明英和弟媳、四叔、小姨、大爷等十来个人,伞也没有打,就出去找人。村子的路口拉着警戒线,警察拦住不让过,他们就绕到了河边。

     河里的水明晃晃地很高,岸边淤泥很深,一脚踩下去,就到了膝盖。张明英一边找,一边喊:明伏,你在哪里?你露露手,露露脚,让姐姐看见你,姐姐把你带回家,爹娘、媳妇在家等着你呢。小姨也跟着喊:明伏,你露露手,露露脚。男人们不喊,只是沉默着找。四叔、大爷趟在水里,趟得水哗哗地响。

      这天晚上,亲友们很晚才回来。张明英不敢进村,看着河水一个劲地哭,觉得没法跟父母交代。到了村子,父母都在村口等着呢,父亲直往众人的身后看:下边那个是不是?张明英说:爸爸,你别担心,他肯定会回来。你别看了,我一定给你找回来。

     此后,张明英和亲友天天去找。天一亮,张家的亲友们,70多岁的大爷,十来岁的闺女,老的小的,都拄着棍儿,十几口人顺着河边往下找。

      找人心急,他们似乎不知道饿了,早上也不吃饭,出去也不带东西。渴得不行了, 初时就在河里捧一捧水喝,后来不敢喝河水了,捡到有人丢弃的矿泉水瓶,摇一摇,看到里面还有点水,就喝了;饿得不得了,有时找到树根处,发现有小商店冲出来的方便面,就撕开吃两口。四叔说,人家看看俺,都觉得像讨饭的。

        每天,张明英们总是天黑咚咚才回有时晚上十点,有时十一点。父母每天晚上都在村口等着。

      7月22日,河水下去了,河道里露出了压扁的玉米地、白花花灼人的石头、巨浪砸出的大坑,一片悲惨景象,山洪席卷而来的声响似乎仍在耳边。

      张丑年走在河道里,看到上游的养殖户,房子洞开,猪羊无存。下游张增辉家的房子、羊圈,只剩下了地基。在一公里外的泥沙里,看到自家的三轮车像一堆废铁。岸边的土丘边,时有露出白色的羊角,拨开泥土,有成堆的蛆虫爬出。

       下游石材厂的的吊机,已被冲歪,巨石挤在一起。 石材厂十多年前建于河道中,长150米,宽五六十米,平日里面石头垒石头,像大坝一样。村民认为,暴雨来时,石材厂堵住了河道,影响了泄洪,巨浪从河道边上过,导致人被冲走。

        亲友们在河道里找,搜寻树根处,石头底下,地角,看看有没有露出的手脚,有没有埋起来,有没有盖着。

     7月23日左右,河道里渐渐出现了臭味。他们顺着臭味去找。岸边一人多高的玉米地里,臭气熏天,不时可见死羊、死猪。

      暴雨下的武安,人畜同劫。武安市宣传部门的材料称,在抢险救援同时,武安市把灾后卫生防疫摆上要位。截至726日累计出动大型机械480多台次、人员6200多人次,打捞动物尸体7.3万多头(只)。

      

寻亲者的煎熬

 

        灾后的武安,生死茫茫,寻亲者奔走呼号,并非孤例。

     由张新庄村旁的河道,往下游走,经崔炉村北上,就进入了南洺河。南洺河为邯郸市境内的主要行洪河道,发源于武安市西北部的深山区摩天岭,由西北向东南流至崔炉村所在的磁山镇,再向东北方向蜿蜒而行,20余公里后,注入武安市城南3公里处的大洺远水库,途中洪水袭击多个村庄,冲走多名村民。      

     水库之下,南洺河继续流向东北方向,在康二城镇永和村,与北洺河汇合,称为洺河,再流入永年县境内。

      7月19日,永年县也是多地暴雨。洺河在7月19日20:40开始行洪,20日1:02分达到峰值,最大行洪每秒5700立方米。洺河沿岸19个乡镇,皆受灾。在洺河北岸的刘营乡龙泉村,村民看到洪水中漂下来尸体。

       张明英和亲友们沿着河道,走到南洺河、大洺远水库,跑到武安的医院,去太平间里看。又坐车去了四十多公里外的永年县,沿着洺河步行,挨着村找。 

      他们又去永年市医院、永年中医院、永年火葬场,甚至跑到邢台的医院。“都说那儿有尸体,有尸体就去那儿找。”  

       7月25日,财新记者探访永年中医院,知情者称,洪水之后的第二第三天,每天都有三十多人来寻亲,有时堵满了太平间门口的小院。寻亲者大多来自武安,以男青年为主,往往脚上腿上都是淤泥,有人还哭着。 

     在永年六星火葬场的尸体认领处,工作人员说刚开始两三天,每天都有十几个人来,挤在小院里,吵吵嚷嚷,排着队确认信息,进停尸房辨认。

      财新记者打听张明伏的情况,两位工作人员拿出工作薄,询问其年龄、家庭地址,确认没有张明伏后,他们掏出手机,出示一张摄于一部银色手机中的照片,照片上是一个婴儿,问银色手机是不是你要寻找的死者的。工作人员称,因为尸体已腐烂,无法辨认,只能采取DNA鉴定或遗物辨认等方法进行认领,目前还剩下三具尸体没辨认出来。

     周日的火葬场里,已没有什么寻亲者,只剩下一户来自武安徘徊镇上庄村的郝姓家庭。三个中年男人和一个小伙子,呆滞地坐在小石凳上,看到有人来就主动招手,问是从哪儿来的,找了多久,急迫地想要交换信息。他们家中一位60多岁的老人,晚上十点多在家中被洪水冲走(房子建在河道上),出事至今,他们每天都会来火葬场看看,随着时间的流失,他们的希望越来越渺茫。

       备受煎熬的并不止他们。灾后的武安,似乎很多家庭,寻亲都如大海捞针,家人奔走呼号,望眼欲穿,却终于死了心,其悲苦非言语所能形容。

       在张新庄村,张明伏仍是杳无音讯。村中失踪5人,只有张毛辉找到了。7月20日早晨,在五六公里外的崔炉村,他被发现挂在一棵树上。

      在马家庄村,马增平一家三口被洪水冲走,7月20日,女儿在10公里外的焦化厂找到。8月1日,公安局通知称在武安的医院找到了他的父亲,而大儿子至今无音讯。

 

“你爸爸回不来了”

 

      每天晚上,找完弟弟回来,张明英心里一片黑暗。天天走几十里路,走得鞋子开了口子,脚也肿了,起了水泡,也没有找回弟弟。她吃不下,睡不好。11点开始睡觉,12点半就会突然醒来,干脆就坐着,一直到天亮,想着父母和弟弟,这可怜的一辈子。

     父亲从前开拖拉机,给人家建房子的拉石头,凌晨两三点就要起床,几十斤重的石头,父母一车一车搬上去,一天要搬好几车。那时,弟弟还小,无人照顾。张明英上学时,就背着弟弟去。

      从小就知道父母不容易,为了给家里减轻负担,张明英只上到小学毕业,14岁就出去打工,去饭店洗盘子。

       弟弟的生活也没好过了。他上到初二,家里条件不好,就去武安的钢铁厂干活,被出炉的钢铁,烧得腰腿脖子上都是大疤。2005年结婚后,他又到内蒙下煤矿,呆了一两年,回来就放羊,常年住在山上。

       想着,想着,张明英就更难受了。爹娘受苦受累,为子女操持,一辈子没好过过。父亲开拖拉机时,为弟弟盖了院子,给他娶媳妇。弟弟孩子多,父亲怕他负担重,前些年又给他盖了新院子。父亲后来开出租车,一开18年,挣的钱,都给弟弟买羊了,前后花了二三十万元。

     如今,父母岁数大了,指望着弟弟养老,他说走就走了,还撇下三个孩子。可怜家里老的老,小的小,不知道以后怎么过。

      而出事之后,张家就哭声不断。 家门口的路被水冲了,石头挡住了路。父亲张金全去搬石头,搬不动,就哭。家里的玉米进了水,母亲李林叶去背玉米,背不动,也哭。有儿子时,这些活不用他们动手。

      张金全患糖尿病十多年了,刚查出癌症,又老年丧子,可谓雪上加霜。 亲戚们来了,有的一进院子就哭。当着亲戚的面,张金全神情镇定,反而去安慰他们:不要难过。我没事……一定要找到孩子,就想见着他回来。

        说话时间长了,家人怕张金全累着,劝他去休息。他躺在炕上,漏过水的海绵垫子仍有些泛潮,墙壁上的裂缝处,斑驳的水痕犹存。他看着看着,眼神空洞,似乎又想起儿子,以前这些杂活都是儿子去干。

      58岁的李林叶,见人就哭,膝盖痛风发作了,便躺在张明伏的房间歇息,醒来继续哭。

        平日,她有些 “脑子堵”,血压高。走路时,要一点一点地挪。耳朵也听不利索,此前还能听见些,这次因为没有儿子了,一点声音也听不见了。亲友来探望时,她听不见说话声,只是紧紧握住人家的手,握得生疼生疼的。

        张明伏撇下三个孩子,女儿张艳丽,11岁,大儿子张国强,9岁,小儿子张国亮,5岁。

      女儿已懂事,家人一谈到张明伏,她便嚎啕大哭引得大人也跟着哭,撕心裂肺。孔军叶显得刚强,叫女儿不要哭。

      女儿跑进房间,摇着炕上爷爷的手:俺爸爸呢?俺爸爸呢?爷爷说:“你爸爸回不来了”。爷孙俩大哭。房间里哭成一片。

         哭声中,窗外又下雨了,远处隐隐有雷鸣,雨水打在院内的苹果树上,打在铺着塑料布的屋顶上,顺着屋顶的流水口往下流,像房子在吐着水,屋里的声音渐渐小了。

 

羊也没了,人也没了,以后怎么活?”

 

      丧亲之痛之外,张家几近倾家荡产。  

     张明伏和四叔合养的430多只山羊,只剩下了17只,数日后又死了两只。

      张丑年此前养了80只猪,包括8只母猪,60多只膘猪,10多只小猪,如今猪圈里空空荡荡,只剩下一只母猪,十几只小猪。100只鸡,也只剩下20多只。

      张丑年在空旷的河道里走,踩得石头哗啦作响,不住地哀叹:连羊带猪,加上盖房子,两家前后投资七八十万元,一下子没了,羊也没了,人也没了,人财两空,以后我怎么活

       洪灾之后,张家的日常生活也成了问题。起初,村里断电,家里也没吃的,也没有干部来慰问,也没有补助他们只有努力自救,好在亲友邻居伸出了援助之手。

      邻居送来土豆,姑姑送来干面条,小姨送来南瓜,嫂子送来豆角,哥哥送来两包蜡烛,还有亲友送来矿泉水。               

       7月23日,由武安通往马家庄乡的路通了。寻人的张家亲友在河道里,远远地看见运送救济物资的车辆,开往乡政府方向。

        直到7月25日,武安市的干部们前来慰问,给张明伏家送来了一袋大米,一箱方便面,一箱八宝粥,一桶油,50根火腿,一万元抚慰金。除了抚慰金,四叔家也得到同样一份救济物资。

       由武安市宣传部门提供的材料称,灾情生24小时内,武安将首批生活保障物资发到各乡镇。针对交通中断的部分山区,又协调解放军救援直升机出动飞机13架次、空运救灾物资20余吨。灾情平稳后,组织安排食品、粮食和水的供应,截至726日累计发放矿泉水9100多件、方便面8400多箱、火腿370多箱、面粉和大米3000多袋、食用油950多桶等,部分区域第二批、第三批救灾物资先后送达。

 

就想见到儿子,哪怕是骨头也行

 

       儿子没了,张金全的身体也垮了。

       每天,他躺在炕上,腿疼肚疼,只能揉着点,减轻点痛苦。又想儿子,时常捂着头,在枕头下偷偷地哭。

       7月25日,他腹痛难忍,住进了武安市第一人民医院。经检查,癌细胞已转移。他似乎已知病情,说就想见到儿子,哪怕是骨头也行。

       亲友们还在寻找着。他们把寻人信息发在网上,一听说哪里捞起人,就赶紧去找。

      7月27日上午,张明英和亲友们听说,第一人民医院新送来一具尸体,就过去辨认。

       尸体是从南洺河边罗峪村的玉米地里找到的,离张新庄村有30多里地。其头已腐烂,头颈部到锁骨处露出骨头,右手只剩下三根手指,手指细长,脚也仅剩一只。

      “瞧着那只脚,还有几个指头像是弟弟。”张明英说。弟弟瘦瘦高高的,这具尸体从体型上看也像。此后,四叔、大爷、媳妇相继来辨认,都说像。

      此前,张明伏子女已做了DNA提取,但法医说,尸体的DNA样本已送往北京,检查结果三个月才能出来,政府出面协调也得一个月。

      DNA鉴定要是确定了,就把弟弟悄悄带回去,火化后,埋了吧。张明英和亲友们商量。

     她不敢告诉父亲。父亲病得不轻。这两天,她问父亲疼不疼,父亲说不疼,但他的脚在床上一直往下蹬,咽口水也是使劲往下咽,捂住肚子,五官聚拢在一起。

      父亲已经病成这样了,如果再看见儿子的惨状,没有头, 没有手,没有脚,能受得了吗?在医院里,看到邻床老人有儿子照顾,他的眼里还噙着泪。

     医生说,父亲的病已扩散了,得赶紧控制。要是不治,回家很快就会……但要治疗,一次性化疗就要5万元。

      张明英和母亲哭了,自己在婆家攒的钱都拿来了,远远不够;父亲多年的积蓄都给了弟弟买羊,但弟弟跟羊一块都冲走了。

      母亲哭了一阵子,说不治疗了吧,他受了一辈子,但实在没钱了,就回家吧。

      “没钱做化疗”。张明英把家中状况跟医生说了,医生便建议先输液,缓一缓腹部剧痛。

     输液数日后,父亲似乎好了很多,嚷嚷着想回家。他挂念着家里,挂念着孙子们。

      8月2日,父亲说他已好了,非得要出院。虽然,医生说应该再输液两天。最后,医生让他先停药三周,再回医院观察。

     出院的前一天,张明英又去看了那具尸体,还是没人认领。她打开棺盖,仔细地看。他的头已没肉了,锁骨以上只剩骨头,像多少年前挖出来的,一只脚只剩骨头,另一条腿跟干尸一样,身体有肉处呈黑紫色。看他的手指、脚还有肚脐、锁骨,都像是弟弟。

      她跟“弟弟”说了一会心里话:我和爹娘回家了,你在那边照顾好自己,也保佑爹娘身体好点,爹爹减少痛苦,多活几年,多拉扯几年孩子。

     出院时,父亲似乎好了很多,精神上显得很坚强,连说“我没事我没事。” 回到家,他也没歇着,把被子拿出去晒,又把院外一棵被洪水冲歪的树砍掉,他怕孙子们被砸到。

      他还是问起了儿子:他找到了吗?现在在哪里?他忘不了那个高高瘦瘦,剃着平头,一脸憨厚,脸被太阳晒得黑红的儿子。

      张明英说,爹,你放心吧,我一定把他给你带回来,他已经走了,至于成啥样了,你就别想太多了,也别去看了。

      这时,亲友们已在绝望与精疲力尽中,停止了寻找,只是等着DNA鉴定结果。四叔等人已为张明伏置办了棺材,并在离路边不远处,为他挖好了墓坑

 

     

    

 

        附:张明英的求助信

 

      我是(河北省邯郸市武安市)马家庄乡张新庄村人。19号下了一天雨,上午我和弟弟张明伏与弟媳,带父亲去邯郸看病,经检查确定是癌症。弟弟是在河边放羊的,本想把羊卖了给父亲治病。

     下午从邯郸回到家中,到羊圈,看见水有2尺深,以为是下大雨里,想把羊往高处赶赶。没想到2米多高的大水向弟弟张明伏扑来,弟弟急忙抱住旁边的一棵树,弟弟和400多只羊全部被大水冲走,留下了两个老人和三个不倒(到)10岁的孩子。老人、弟媳和孩子天天在家里哭,母亲血压高,脑子堵,行走不变(便),父亲得了重病,住了医院,我把我在婆家赞(攒)的钱也拿来给父亲治病检查了。父母辛苦了一辈子,赞(攒)的钱都给弟弟卖(买)羊了,无情的大水把弟弟和羊全部冲走了。父亲看病需要钱。现在老人每天肚子痛。洪水无情,人间有爱,希望得到好心人的帮助。帮帮这个老人伤心,每天思念儿子,孩子天天哭喊要爸爸,老人重病的苦难家庭

 

 

捐款请汇:   中国建设银行 4367 4201  1075  8437  352  张明英

                     河北省邯郸市武安市马家庄乡张新庄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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