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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五人墓碑记》

 

谢海涛

“上月28日下午3点,我们9个人跪在天安门毛主席像下,7人被公安行政拘留,一人拿状衣的被劳教一年。”

这条短信发自2011年7月19日,一个叫浒墅关的苏南小镇。每隔一段时间,我就会收到来自那里的短信,如无声中听惊雷。

我第一次去浒墅关调查,是在2010年7月,一场大规模群体事件中。其时风声鹤唳,居民围攻镇政府,警方弹压高峰已过,每晚居民仍如上夜班,在国道旁散步,警察和保安严阵以待,夜幕下钢盔闪着寒光,而警车军车巡逻如梭,有如战时。2010年8月再去时,街头的维稳横幅,电线杆上的警方告示,犹自留有风暴后的痕迹。

非常形势之下,为避风险,我穿着汗衫、拖鞋,像一个打工者,去寻找这事件背后的拆迁故事,由此得以目击一个令人触目惊心的上访群体。

8月11日夜里,我敲开马学坤(化名)家,一进门,就发现一屋子的人,围着一个男人嘘寒问暖。原来马学坤刚被放出来。7月25日凌晨两点,他还在家里睡觉时,几十个警察从窗户里跳了进来,把他带走。非常时期,曾经的上访似乎是一种原罪,一种不稳定因素,地方政府必欲控制而后安。

自2007年10月开始,马学坤先后因拆迁问题,18次进京上访,被非法拘禁8次,达290多天。在他的电话本上,记录了那些被拘禁的日子:2007年10月19日-21日,2008年2月19日-3月18日……

寻找查建华,则是另一种曲折。2010年4月,他在北京天安门金水桥边自焚,后长期在家中被监控,7月才逃出家门。

那天晚上,随行的朋友,打通了査建华的新电话。他从一个避难处溜了出来,像特工接头一样,领着我们,拐进一个隐蔽的小院里。他的老婆,随后从家里带着上访材料出来,随即被两三个汉子跟踪。前去接应的朋友,在路上趁跟踪者买烟的空当,把材料接了过来,才摆脱了追踪。

那天晚上,气氛紧张异常,査建华进到房间,把阳台、厨房的门关严,又把大门锁上,四下看了看,似乎再无一丝灯光漏出,才回到桌前坐下,脸上紧崩的肌肉慢慢松弛下来。

2003年,査建华因房子被强拆,和众多失地农民一起,走上上访之路,其后是30次进京上访,两次自焚,多次被截访,两次被拘留,多次被打、被非法拘禁,一直到2010年底,其拆迁补偿问题才得以解决。

査建华获得“解放”以后,我去看他,他从屋子里,搬出几箱子的资料。

这些材料里,从上访条幅、《信访条例》、《动迁政策汇编》,到《宪法》、《土地管理法》、《行政诉讼法》、;从车票、《中央各大部门通讯地址大全》,到数不清的中央、省市来访受理单;从离婚协议、被打后的病例,到《拘留人员学习手册》、行政处罚决定书;从各种反映材料,到行政复议书、起诉状,无一不有,让人动容。

让我印象深刻的,还有四五十份借条,金额从数千元到数万元不等。借条的上方写着借钱理由:向亲戚朋友借的现金:生活费、医药费、律师费、纸张费用、拍照费、租房费。下面写着:某某某,借现金xxx元,按着红指印。

近8年上访,査建华借债20余万元,几近家破人亡。一份起诉书如果要请人写,费用多则4000元,少则2000元,一份反映材料100元,打字一张5块,复印3毛钱。査建华说,“这些钱有些是借的高利贷,借5000元,一年的利息就是500。借条我都好好留着,万一我牺牲了,这些钱都要还的。”

在他58岁的生命里,有8年的时光,似乎被浓缩在那几大箱材料里:

2004年11月5日9点多,他抗议拆迁而自焚。

2005年10月13日凌晨4点半,被截访者8人抓住,带回宾馆关了12小时,押回家乡后,又从早上关到次日凌晨。

2006年3月14日中午,被截访。3月16日,先被带到浒关城管处看管,下午2点多没给饭吃,又带到派出所做笔录,晚上7点起,由联防队员用警棍连续击打腿、背,达四个小时,查的手、腿皆肿,右耳聋。

2006年4月8日15点,在苏州火车站等车时,被4名城管抓住,带到浒关新区城管队,关了20多个小时……

2006年9月,开始被监控,9个保安在他家门口看着。2006年12月20日至12月31日,再次被看管……

2010年4月,他在北京天安门金水桥边自焚。

而在浒墅关镇周边,査建华的遭遇并未孤例。2003年7月17日,数千名失地农民在312国道拦截上级领导的汽车,希望他们解决非法征地问题;2004年6月14日,数百农民高举横幅来到市政府门前上访;2004年11月16日,100多名农民赴中纪委门前上访。。。。。。

枫桥街道戈觉平,从2006年开始上访。2011年5月26日下午2点,开车至中南海西大门,用链子一头锁着脖子,一头锁在方向盘上,以非常方式递交上访材料。

枫桥街道朱雪坤罗国仙夫妇,因为拆迁,多次上访,多次被非法拘禁,几近绝境。2008年4月23日,朱雪坤爬上北京天坛南门一座电力塔高处,欲自杀,被北京警方拘留5日,又被街道长期监视居住。2010年11月5日16时许,罗国仙在北京府右街,由南向北行至中南海大西门北侧时,用刀片割脉自杀未果。。。。

在浒墅关、通安镇等地窜访的日子,我背着各方收集的几十斤材料,像背着一个炸药包,内心惶恐。似乎每一张纸上都是一团火,自焚,动辄上百人的上访,非法拘禁。。。。。种种遭遇,让我觉得如处乱世,深感现实语境下,法律真的不是挡箭牌,以基层维稳机制之强大,之无法无天,个体命运可想而知。

在寻访上访户的同时,我惊讶地看到,当地那些绵延数公里定居数万人的安置小区,那些被废弃的村庄,杂草丛生,似乎荒凉已多年。

我由此看到了城乡一体化大背景下,一种叫“三集中”的发展思路,一种依靠强力政府推进工业化的新苏南模式:农民集中住进小区、土地集中经营、工业集中进园区。而这种发展模式,以其提高GDP之高效,一度为各地效法。而模式一出,罔顾民生,这似乎是此地近年盛产访民的重要原因。

这个地方,叫做苏州。

在我的印象里,她从前和枫桥夜泊寒山钟声,和桃花庵主的风流洒脱,陆文夫的小巷美食,古诗里杏花春雨的意境,联系在一起,而如此温柔富贵之地,恭顺贤良之民,出现如此多的群体访民,如此大规模群体事件,似乎是匪夷所思。

在苏州的日子,置身大规模散步人群中,我像一个精英一样,试图求解,在推进城乡一体化与新农村建设的进程中,如何更好地处理失地农民面临的生存危机问题,在依靠基层政府强力推进工业化的“苏南模式”中,存在的可探讨之处。

我本能地质疑,那种罔顾真相强力维稳的地方维稳机制,是否能永远立于金刚不败之地?我甚至杞人忧天地想起,三百多年前,同样发生在苏州的《五人墓碑记》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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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海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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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新传媒上海站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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