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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看言情文字很久了。一入社会调查之门,深如黑洞,见多了上访与自焚,冤狱与磨难,精神无日不紧张,感情麻木得很,于抒情文字,似乎再无一丝感觉。

宋慕新兄的《丽江病人》书稿,寄来已久,为我心境所累,无端在电脑里躺着,实在有负盛情。怠慢同样源于误解。我没有去过丽江,在我苦大仇深的想象里,丽江是小资之地,放浪形骸后的酒吧欢歌,逢场作戏后的无病呻吟,于我太过奢侈,所谓奥斯维辛之后,写诗是可耻的。其后才知,《丽江病人》却并非风花雪月,宋慕新兄实有良苦用心。

而丽江名满江湖,究竟又是何等所在?高更的塔西提?陶渊明的桃花源?老子西出函谷关后的阔大空间?诗人的别处与彼岸?又或者是俗男女们的艳遇之都?

正所谓一千人眼里,有一千个丽江。有人看见至情至性,有人看见胡天胡地,有人看见亡命江湖,有人看见净土庄严。

宋慕新兄不同。2010年夏天,他以居士之身,行走在这世外之城,以悲悯之心,洞悉那些逃离城市的人们,内心无可言说之伤痛,独具慧眼,看到严肃的社会问题:丽江人之病。

丽江人之病,实为世人之病。人生而自由,又似乎无往不在枷锁之中。从心灵和信仰层面看,佛经云,诸法因缘生,有漏皆苦,似乎为世人种下了病苦之原罪;回到世俗社会中,则是现代性大潮席卷东西方世界,工具理性导致人的异化;立身中国现实转型期,个体生存受制体制之苦,多种病灶并存。

在此语境下,宋慕新兄,于千姿百态故事中,呈现世人病相,以寻求拔苦之道,渡人渡己,愚以为功德大矣。

 

不负如来不负卿

 

“我已年过30,此刻一无所有,无家可归,倦缩于丽江一家客栈,每天抬头望向纯净的蓝天,毫无表情,在微微膨胀的阳光里,思绪蒸发,只剩难以名状的伤痛沉淀。”——阿炜《我的洛丽塔》。

宋慕新兄把丽江人之病归为三种:都市病、理想病、爱情病。诸病之中,爱情似乎更让人刻骨铭心,更见世人心灵。

书中所见,丽江的爱情,多如繁星,有金风玉露一相逢,如小庄和传媒大学研究生Jane;有刻骨铭心,如才女姜凌的痛哭失爱;有洛丽塔之恋,如阿炜和娄烦女孩,有齐眉举案当垆卖酒,如阿泰和蛛蛛。。。。。丽江虽一隅,洞见大千世界,痴男信女,七情六欲,气冲红尘。

佛经云,五蕴刹那迁流变坏,有漏皆苦。世人既受贪嗔痴三毒,似乎也就种下病苦的原罪。人生八苦中,“求不得”、“恨别离”,于世间激起的情事,最为凄美动人。如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亦不能免。其情诗,萦绕在丽江街巷间,几为圣歌:“那一夜,我听了一宿梵唱,不为参悟,只为寻你的一丝气息。那一月,我转过所有经轮。。。。。”

而“色不异空,空不异色”,如何求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这似乎是人生之大易。情事如此,世间其他取舍也如此。如《红楼梦》中《好了歌》所唱,“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娇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

以上为人生欲求问题,似乎病由心出。拔苦之途,借助他力,不如自识本心。而世人往往在病入膏盲,面目全非时,才想起本来面目,想起安心。而心在何处?也许想明白了,才所谓“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彼时,凡我在处,皆是丽江。

从这个层面讲,似乎是化外之地的丽江,以其远古时代的河流雪山,天然圣洁之气,让人暂时放下红尘,近观水,远观山,思索心性与人生,如同禅修的导师,让人向往。

 

被异化者

 

无可逃遁的是,丽江城并非净土,仅存于信仰领域;它同样笼罩在世俗世界现代文明的影子下。

宋慕新兄把《丽江病人》,“献给那些在现代文明和都市苦海中孤独彷徨的人。”此举点出丽江病人的时代背景:意义世界崩溃,核心价值匮乏的当下。

这让人想起韦伯所说“理性的铁笼”。Kmh洱吧下载- 视频教程点播下载网Axf洱吧下载- 视频教程Axf洱吧下载- 视频教程点播下载20世纪,随着现代性在东西方世界的狂飙突进,理性精神在发展生产力的同时,也把一切鲜活、有机和生命的东西驱入无形的牢笼。

于是,在现代化大生产和集约化经营中,在市场、广告、商业、跨国公司无限扩张的竞争中,人成为生产配置中的环节或要素,成为数据或螺丝钉,又日益受制于科层化官僚社会组织的控制,精神工具化,人格工具化,生命工具化。

在我们赖以安身立命的生活世界,如哈贝马斯所说,也被工具理性殖民化。物欲主义席卷之下,人类曾经最神圣的婚姻、生育、亲情、赡养等,传统价值的根基日益剥蚀,伦理道德沦为功利算计,现代社会颠覆了人生的意义及目的。

这曾是丽江之外的世界。到如今,随着中国转型期社会的到来,东海西海,人同此境。我辈小民,亦不能免除被异化的命运。

书中所见,如诗人曾德旷行吟四方,流离颠沛;如歌手阿炜放弃体制内前程,漂泊四方;如宋慕新兄等新闻人,曾经豪情万丈,奔赴南方,孰料,从开始有新闻理想的那一天,理想就已胎死腹中;如我们身边的所谓白领,为房、车、孩、卡奔忙,四座大山压住沸腾的心。

异化伤人于无形。为破除困境,西哲胡塞尔提出生活世界的理论,哈贝马斯提倡交往理性,存在主义讲人的主体性,东方学者重提儒家心性。我辈根器鲁钝,想的是如何在竞争激烈、动荡不安的社会中,安身立命。

也许,在很多人看来,丽江就是一个能够自我拯救的道场。

想起画家马鱼。2003年,他初来丽江时,被雪山之美震撼,“在他看来,雪山是一种象征,是精神世界的制高点,是未被征服过的纯洁。”马鱼从此隐居丽江,画画,拍纪录片,以音乐和艺术,以酒神的精神,展示生命的意义。

他说:“雪山之下,高原之上,我带着我的老婆孩子在画画,我是一个病人,我在丽江画画。我想要在这天人相近的地方,疗救我被现代都市熏逼出来的病。在我眼里,寄居在‘丽江混混’,大都是这样的病人。我企图在可以看到人性纯真的大美中,找到痊愈的希望。”

马鱼以艺术自救。而我辈俗人无艺在身,又该何去何从?

 

另一种病人

 

在《丽江病人》中,我惊讶地发现,少年时喜欢过的一个前辈诗人。经一场大劫后,他一度不知所踪,原来也曾在丽江。

他出现在书中,仅是雪泥鸿爪:整天在客栈里吹箫,低沉悲凉;拍艺术片时,头缠红巾,哭问青天。

书中没有交代其来历。他是另一种病人,现存体制之外的异端。他生活的所在,也是我们寄身其中的体制环境。公共生活的犬儒习气,人生观上的物欲主义,道德上的虚无主义,一度构成了这个环境中,世人的精神状况;而在这坚硬的体制之下,也有公民意识在觉醒。

作为媒介中人,宋慕新兄和他所在的单位,也在记录着这个时代。做公民社会的启蒙者,时代进程的记录者,这是一代媒介人的理想,只是道阻且长,多有感慨。

有时遥望南天,我不知道,在阴霾重重的广州,宋慕新兄和那些南方兄弟们,是否常有病人的感觉。

兄弟我不才,自感就是一介病人。置身转型期光怪陆离社会,在历史主义思潮造成的价值虚空中,在国家主义大潮、民族主义情绪的汹涌澎湃中,时有迷失方向之困惑,无力补天之绝望。

我也想去丽江疗伤。只是在社会调查的黑洞里,看多了底层抗争政治,到如今,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以至于见枫桥,想到拆迁;见西溪湿地,想到贪腐;见陶然亭,想到上访截访;我不知道,见到丽江,会是怎样一种感觉。

何以自救?丽江终究不是归途,你无法逃遁这个世界。我有时大言不惭地想,既然佛经教人以出世精神,做入世事业;也许,在目前民粹化威权主义的形势下,启蒙与反思启蒙,明了世界文明发展的大趋势,行使哈维尔所说的“无权者的权力”,是一种自我拯救之途。这也或许是一种精卫填海。但如果什么也不做,我们就免不了一辈子做病人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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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海涛

谢海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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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新传媒上海站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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